我没抱过人。只抱过书,文件夹,快递盒,西瓜,桶装水。
哦,还有排球。大学时我是校排球队的。
所以我说完“好”字后,伸出去的手似乎不太妙:我两只手环到她的后背,才发现好像无处使力。
我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只手,将手调整成了搬桶装水的姿势:一手环着芸姐的上半身,一手托起芸姐的双腿。
嗯,好像像那么回事了。
我抱着芸姐往卧室走。
芸姐很瘦很轻,落在我的怀里,好像下一秒就要钻进风衣外套里不见了。她的头发起了点静电,飘飞糊到我的嘴巴上。我呼了口气,没吹出去,气息落到她的侧脸上。
她把脸扭过去了。
一只胳膊垂到空中,像是一根风筝的线头,我怕她要掉下去,用手臂捞起她垂下的胳膊,往怀里收了收。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咚咚咚的心跳声给吓到了。
她的身体有些烫,可是她平时的手掌又是那么凉。我不禁问:“是不是发烧了?”
“没。”她像蚊子“嗡”了一声。
“测体温了吗?”我还是不放心。
“不用。”她的声音大了些,像是为了让我安下心来。
“是不是早上路上着凉了?还有,万一今天在医院——”我俩今天都没戴口罩。
“真的没事。吃饭吃的。”
我信了。刚才荤菜有红烧肉,热量确实有点高。
我把她降落到床上,像之前那样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芸姐盯着我的脸,有些不解,有些懊恼。
我以为是光线太刺眼,正要去扯窗帘。
被被子裹成粽子的芸姐哭笑不得:“我不午休,工作还没搞完。你把我电脑拿来。”
虽然我们今天都没有去公司,但是身为高管的芸姐还不得不安排处理些工作的事务。
她不能躺平,得坐起来工作。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忍不住想起了这句话。
于是我自己回到房间钻进被窝躺平。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午觉。比趴在办公桌上、瘫在办公椅上睡可舒服太多了!我简直要幸福地流下眼泪来。
哎,要是天天都能这样该多好。
下午醒来,芸姐的房门掩着。
我想起烧照片的事,打算下楼买个火机,顺便捎回晚餐用的食材。
怕打扰芸姐,就没喊她,给她发了消息,说我出趟门买菜,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我揣了相册出了门。刚走出小区,收到她的回复:
“你出门了啊?”
“想吃茄子。”
“那我做个肉末茄子。这可是我的拿手菜哦,汤汁拌饭拌面都很绝”
“要不晚上吃面吧!再弄点鸡丝青菜,跟肉末茄子一起拌”
我语音转文字,一边走一边回复她。
芸姐:“文瑶,公司的食堂要是有你——”
后面跟着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公司的食堂尚可。每周一天会有面,面条不错,是手擀的,很筋道,但是浇头却实在不敢恭维。浇头每周会换,油放得足,肉放得也不吝啬,但是尝不出香,而且咸得齁人。
虽然不受大家待见,但面还是坚持不懈地每周一天出现,一次次背刺着想吃面、并且对食堂的新浇头怀着一丝期待的天真的打工人。
我进了小区门口的小超市,里面没开灯,深处的光线有些昏暗。一位扎马尾辫、穿着姜黄色棉服的年轻女孩正瘫在前台的躺椅上,见我来了,也没抬眼,继续看手机播放的古装剧。
收银台上摆着两盒打火机。一盒五颜六色,透明的外壳。一盒白色壳子,上面画着淡彩插画。
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人像插画给吸引过去:深灰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把脸藏到一只蝴蝶身后笑的女孩。她的眼神明亮,笑容灿烂,碎碎的短发飞舞,像是蝴蝶的触角,散在她的肩上。
我喜欢这幅画的生机。
我拿起来问:“多少钱?”
“一块五。”马尾辫晃了晃,将手机丢在躺椅上,坐起身来。
我正打算扫码付钱。突然又瞥见了手边的另一幅人像画:一个长发女人,脸微微偏向一侧,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前方,她的眉眼深邃,嘴唇看起来很柔软,嘴角舒展得像是要开口说话。三分沉静聪慧,三分潇洒倔强,三分温柔妩媚,还有,一分忧伤。
十分,像芸姐。
我只犹豫了半晌,就把这只火机也拿了出来:“要两个。”
我是成年人,才不要做什么选择。
开心就好了。
马尾辫打量了我一番。眼睛一圈圈睁大,然后眼角一跳,眯成了笑眼:
“小林姐的朋友?”
我狐疑地看着她突然变得热情的脸,没吭声。
“你前天在我门口吐了一滩。”她向门外指去。
我尴尬地红了脸:“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马尾辫摇摆起来,“她好像很开心你来哦。”
“嗯,她很照顾我。”
“明明自己也是偶尔偷偷背着孩子喝酒的酒鬼,”马尾辫抬眼看我,“就会把别人的关心当耳旁风。这次却主动问我宿醉有什么要注意的,该吃些什么……可能当妈的都是这样,同样的事,要是照顾别人,那恨不得能有三头六臂……哎,我话有点多,你别介意啊,成天在店里头,太无聊,遇到熟人就忍不住说话。我就是看小林姐一个人带娃辛苦,不过阿杰也懂事……你做室友的也照顾着她点……”
“哎。”我应着。她对芸姐还挺了解的,连我是室友的事都知道,看来不是只有点头之交。
“你抽烟?”她看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不,就是烧点东西。”
“哦,那小心点。”
我出了小超市,在附近刚拆迁的地上找了块还顺眼的,胡乱拆了相册页,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角。火焰从合照背景里的一只垃圾桶烧起,窟窿一点点扩大,火焰渐渐蔓延,将地上散落纸页上的几十个我和他吞没。
“喂!你在做啥子?”
我抬头,望见一个穿着棕色夹克、戴着灰色毛线帽的老头正跃过一簇钢筋朝我走来。
火焰里的东西已经燃尽了,我踹起几撮土,把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和那黑乎乎的燃烧物盖住。
“烧纸钱烧纸钱,又来烧,烧你个锤子!你个瓜——”还没等他骂骂咧咧地冲到我跟前,我就飞快逃走了。
纸钱是烧给死人的。我烧的这些纸呢,不是给任何人的。要非说是给什么死去的东西,那就给死去的记忆吧。
这个想法真矫情。身后的大爷又一声“锤子”将我骂醒。我只希望大爷别闪着腰。
火机往兜里一揣,我突然抬头望见天空,蓝色的天空里飘着洁白的云朵,在这个季节很不多见。
我拿起手机,拍下眼前的天空给芸姐。要是她能跟我并肩一起望这美景就好了。
芸姐回:“好美。”
我问她:“卧室的窗子能看见吗?”心里想着她坐在床上,偏着头往窗口看的样子。
芸姐:“看得见。但是窗户里的天空太窄了。没你拍的好看。”
我又多拍了几张发过去。不切实际地想:要是我能像抱芸姐一样,把芸姐的卧室抱到这片天空下来就好了,这样她抬头就能看见——
我真是疯了。
都怪天空太美了。
都怪我的脑袋里全是芸姐。
我煮了一大盆面,炒了一大盘肉末茄子,又拌了一海碗鸡丝,里面夹着豆芽和葱煎胡萝卜丝。
阿杰看看碗里,又看看我:“这真的是胡萝卜吗?怎么这么好吃?”
“胡萝卜本来就很好吃啊。”我给他扫空的碗又添上半碗面。
“瑶瑶姐,你是兔子吗?只有兔子才——”阿杰接过碗。
“林冬杰,你是兔子吗?”芸姐嚼着鸡丝看他。
“当然不是!”阿杰摇头。
“那就不许吃瑶瑶姐做的胡萝卜!”芸姐狡黠一笑。
阿杰张了张嘴,有点恼,随即咧开了嘴:“我是兔子,那你就是兔子妈妈,瑶瑶姐是兔子瑶瑶。我们是兔子之家!”
在笑声中,他理直气壮地舀起了一大勺胡萝卜,放到碗里。
“兔子瑶瑶,谢谢你做胡萝卜给兔子们吃。”芸姐弯起眼睛,朝我笑。
我的脸红得像是胡萝卜。
“以后可以多做点吗?”阿杰眨眨大眼睛,“可以做一百年给兔子们吃吗?”
一百年。多童话啊。
孩子总是随口说出一辈子的长度,而大人总是慎重再慎重。慎重到畏缩、沉默。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心里清楚:自己没办法永远陪在阿杰和芸姐身边。我们只是暂时住在一起。
我们总会分开。
虽然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
但是总有这么一天。
到了D市,我们会分别找到合适的租房。
也许会在周末偶尔串门,也许不会。
也许阿杰会在某次吃饭时想起我做的胡萝卜,问瑶瑶姐怎么样了。那时,芸姐可能说了个模糊的回答。因为我们那时候的联系,又变回了从前,只有工作上的交接。她也不知道我怎么样了,我也是。
我半晌没说话。
芸姐刮了下阿杰的鼻尖:“贪吃鬼!”
阿杰认真地反驳:“我才不是!”一下子把“一百年”的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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