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梓静静地站在诛仙台边缘，微微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数着脚下云海的裂缝。
只因这诛仙台的云海每日都会多生出几条新的裂痕，就像是一张永远织不好的破网。而每当方梓数到第一千三百六十二条时，他差不多就能换班，一天也就如此消逝了大半。
所以数裂缝——这无聊且无用的事，成了他唯一的消遣方式，但这却是他在仙界学会的第一个本事。
“方戍卫。”身后突然传来温和的声音。
方梓转过身，看见司南仙君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握着他那把日日随身携带的折扇，却没有打开，方梓也从未见他打开过。
司南仙君总是这般，走路不带声音，笑容不带温度。
“大人。”方梓低头行礼，腰间的玉牌撞在铠甲上，发出沉闷的响。
“刚刚那是在数云？”司南轻笑，“你倒是找了个好消遣。”
方梓没说话，理由自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仙界好像一直是这样，没有四季更替，没有昼夜轮转，只有永远青灰色的天，和永远冷冰冰的一轮月。
司南倒也没有计较，递来一块玉简：“今日的巡值记录。”
方梓接过，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点，里面立刻浮现出工整的字迹：
「诛仙台戍卫方梓，当值六个时辰，无事发生。」他每天写的都是这句话。
毕竟诛仙台能有什么大事？总不会好端端真有仙人想不开往下跳，至于平日各位大人历劫或是羁押罪仙这种事也轮不到他。
“听说你递了探亲的折子？”司南突然问，语气却十分寻常，听上去只像是随口一问。
方梓的手指一顿。
“可惜啊，”司南叹气，“最近正是严查的时候。”说着他拍了拍方梓的肩膀，“再等等吧。”
等什么？
方梓想着。
是等他母亲死吗？
司南临走前，看了眼方梓腰间的铜镜，笑着说：“这凡间的小玩意，倒是别致。”
戍卫营房比诛仙台还冷。
方梓从怀里摸出那面铜镜——痴元镜，这是他从人间带上来的破烂货，边缘都锈了，但当他指尖轻点，镜中便浮现出一间漏雨的草屋。
母亲周氏坐在床边缝衣服，她的背更驼了，手上的冻疮裂了又合，看着像树皮一样粗糙。
“娘......”方梓的指尖不由得碰了碰镜面。
镜中的母亲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望”向他：“梓儿？”
方梓猛地扣住铜镜。
一时想到三日前他跪在司南殿外，额头磕出了血，只为求得半日下界的机会。
殿内传来的却是司南带笑的声音：“一个老妇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如此心境如何专心修道？”
另一个声音却提醒道：“但那老妇，撑不过十日了。”
“到也好，”司南说，“如此也省得麻烦了。”
那些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而刚刚司南再提这个事也只是在明里暗里提醒他，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换班时，同僚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了吗？承阳仙君今日又喝醉了，我们今日怕是有得忙了。”
方梓静静听着，系铠甲的手没停。
承阳仙君是皓渊旧部，三天两头耍酒疯，倒也算是诛仙台唯一的娱乐项目。
“但这次不一样，”同僚压低声音，“据说今日在殿前，他还当面骂司南大人是'笑面虎'来着。”
方梓的手顿了顿。
“然后呢？”
“然后？”同僚耸肩，“然后他估计就又要来诛仙台发疯了呗，至于司南仙君，还是老样子，微笑着原谅。”说着，这位同僚甚至忍不住学了一下司南的表情。
今日承阳仙君确实醉得不轻。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诛仙台边，手里拎着酒壶，指着围观的仙官骂：“你们…...都骗我……”
身旁的小仙屁颠屁颠跟在其身后，无奈地说，“仙君，我们回去吧！”
每次他家仙君喝醉后，都要跑到这诛仙台大闹一通，最后还要他一个个道歉，由于过于频繁，他甚至平日撞见诛仙台看守的戍卫都要绕着走。
司南站在不远处，看到承阳果然来了，脸上带着无奈的微笑：“承阳仙君，你喝多了。”
而方梓则站在戍卫该站的位置，依旧静静地数着云海的裂缝。第一千三百五十九条...…
而承阳却像是没听见司南话，也看不到司南这个人一般，完全无视地从司南身边走过。
“你！”承阳突然指向方梓，“那个凡人仙！过来！”
方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酒气裹挟着拽到诛仙台边。
承阳醉眼朦胧地打量他：“你也...恨他们吧？”
“仙君醉了。”方梓试图后退。
承阳突然凑近，酒气喷在他脸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一道银光闪过。
承阳的话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向胸口，一截剑尖随之透体而出。
司南站在他身后，依然面带微笑：“承阳兄，你真的喝太多了。”
承阳张了张嘴，栽向诛仙台——最后一刻，他抓住了方梓的衣襟。
方梓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坠落的瞬间，他看见司南故作惊慌地伸出手：“快救人！”
但在场无人敢动，而在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死！
坠落。
无尽的坠落。
仙骨寸寸碎裂的剧痛中，方梓突然想起今早痴元镜里的母亲。
她正在缝一件新衣，嘴里念叨：“梓儿回来就能穿了……”
真可惜，他想，怕是穿不上了。
无尽的黑暗中，却突然撕开一道裂缝！
那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阿姐！这里有个人！”
清脆的童声将方梓一点点拉回现实，他勉强睁开眼，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还没死……”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阿钰，去把板车推来。”
方梓感觉到有人翻动他的衣襟，但此时的他仅能依稀保存一点意识，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取出了他那块染血的玉牌。
“诛仙台...戍卫？”少女的声音带着迟疑，“你是...仙人？”
方梓想说话，却吐出一口鲜血。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听到少女轻声说：“算了，先带回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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