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梓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木勺刮过陶罐底部的刺耳声响,柴火噼啪燃烧的细碎动静,还有屋外隐约的咳嗽声。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像是锈死的门轴,每挪一寸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块青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墙角堆着晒干的药草,空气里浮动着苦涩的清香。
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恍惚了一瞬。
诛仙台下的罡风足以撕碎仙体,更别说他这种仙骨尽碎的废人……
“阿姐!他醒了!”
清脆的童声炸在耳边,方梓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被一阵剧痛逼得闷哼一声,重重跌回草席。
沈川端着药碗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那个昏迷了三天三夜的仙人正半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固执地想要站起来。
沈钰蹲在一旁,既不敢碰他,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
“躺回去。”沈川把药碗往矮几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响,“除非你想再断两根骨头。”
方梓抬起眼,看向这个在说话的人。
这是沈川第一次看清这位仙人的眼睛——很黑,像她曾在山涧里见过的某种冷石,表面光滑,内里却布满细碎的裂纹。
“是姑娘救了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是捡。”沈川纠正道,“在山涧里捡的。”
她故意用了“捡”这个字,像是谈论一件无主的破陶罐。
方梓的睫毛颤了颤,却没反驳。
“多谢。”他低声道。
沈川没应声,只是把药碗推过去:“喝了。”
碗里是熬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古怪的腥苦味,方梓接过碗,指尖在碗沿摩挲了一下,突然问道:“这药里……有青灵藤?”
沈川的手微微一顿。
“你认得?”
“嗯。”他低头看着药汤,“但只知晓是治内伤的。”
沈川盯着他苍白的指节,突然想起那天夜里他梦魇中喊出的名字——司南。
“既然醒了,”她抱起胳膊,“谈谈报酬吧。”
沈钰蹲在门槛上,看着阿姐和那个仙人“谈判”。
“你的伤用了三株青灵藤,五钱凝血草,还有——”
“阿姐!”沈钰忍不住插嘴,“他刚才咳血了!”
沈川的话戛然而止。
她转头看向草席,果然看到那人唇边一抹刺目的红,但方梓却只是随意擦了擦,继续听她算账,仿佛咳血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钰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总计七两银子。”沈川终于说完,紧盯着对方的反应。
方梓沉默片刻,伸手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我的玉牌……”
“这个?”沈川从袖中掏出那块染血的玉牌,“诛仙台戍卫?”
见此,方梓的瞳孔猛地收缩,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他伸手接过玉牌,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血迹,“不值钱。”
“我知道。”沈川把玉牌扔回给他,“所以你还欠我七两。”
“我现在没有。”方梓坦白讲,随即目光扫过简陋的茅屋,最后落在面前沈钰泛青的唇色上,“但或许...…我能帮上别的忙。”
沈川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这孩子......”方梓斟酌着用词,“像是肺气虚寒之症?”
沈钰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沈川却冷笑一声:“但凡见过你咳血的,都能编出个大概。”
方梓没有反驳,只是慢慢坐直身子:“夜间咳甚,遇寒加重,痰中带血丝——可是如此?”
沈钰连连点头,又加上仙人的身份,就差没把神医二字扣在方梓头上。
沈川却一把将沈钰拉到身后:“江湖郎中的把戏罢了,”说着又冷冷看向方梓,“你又怎么证明你有本事治好他?”
男人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缠满布条的胸膛,突然笑了:“姑娘说得对。”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所以我没说要治他,只说...或许能让他咳得轻些。”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药架上的草叶沙沙作响。
沈川盯着男人的眼睛,突然伸手拽过沈钰:“去把晒的药材收进来。”
等沈钰不情不愿地离开后,她才压低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梓此时却望向窗外的暮色,轻声道:“将死之人罢了。”
草席上的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一块块溃烂的皮,方梓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直到沈钰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
那孩子又在咳了——肺气虚寒,久病入络,怕是活不过十八。
方梓闭了闭眼,自己眼下的境遇又怎么管得了别人的事?
“仙君?”沈钰扒在门框边探头,手里捧着半碗温水,“阿姐说让你喝药前先润润喉。”
方梓没接。
水碗里映着沈钰青白的脸,还有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的脸。
“多谢,但我不需要。”他说。
沈钰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冻得发红。过了半晌,他才缩回手,小声嘀咕:“可阿姐说……”
“你阿姐错了。”方梓打断他,“我不是仙君。”
至少现在不是了。
沈钰眨了眨眼,突然凑近:“那你会治病吗?”
看着沈钰期待的眼神,方梓的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不会。”他听见自己说。
沈钰“哦”了一声,倒不见多失望,反倒从怀里摸出颗脏兮兮的饴糖:“那吃糖吗?能止疼。”
糖纸黏着几根枯草,一看就是藏了很久,方梓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塞给他的饴糖,也是这般皱巴巴的。
“不必。”他别过脸,像是在逃避什么。
沈钰撇撇嘴,自己剥开糖纸舔了一口。此时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腕上一块紫斑——是血气淤滞的征兆。
夜半,沈钰的咳嗽声越来越密。
方梓数到第十七声时,隔壁传来沈川压低的安抚。 “喝药……别怕……”
陶罐碰撞声,布料摩擦声,最后是一声极轻的哽咽。
方梓睁开眼,屋顶茅草漏下一线月光,正照在他的掌心。三百年前这双手能凝水成冰,现在却连片枯叶都接不住。
他慢慢蜷起手指。
沈钰的咳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沈川急促的呼吸:“……又吐血了?”
方梓静静坐起身。
药架后传来窸窣响动,接着是沈川翻找药材的动静,可她很快停了手——方梓听见了陶罐空荡荡的回响。
没药了。
他望向窗外,子时的山林笼着薄雾,像极了诛仙台下的云海。
当年母亲咽气时,是否也这样攥着空药罐?
草席突然吱呀一响。
沈川立在月光里,手中柴刀抵住他咽喉:“你能救他。”不是恳求,是断定。
方梓看着刀尖上的寒光。
“凭什么?”
“凭你刚才看他的眼神。”沈川的刀又进半寸,“像看镜子。”
血珠顺着脖颈滑下,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方梓抬手握住刀刃。
“我可以帮他,”鲜血从他指缝渗出,随即摊开掌心,一团幽蓝火焰倏地燃起,“但以我眼下残存仙力只够替他续脉,要想根治还需得重塑仙骨,但以我现在的情况,时间不多,”火焰映着他枯井般的眼睛,"最多三十日。"
三十日。
沈川攥紧药篓背带:“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只能信我。”火焰熄灭,他垂下手,“这个答案满意吗?”
晨光刺破雾霭时,沈川看着男人将掌心按在沈钰后背,金光如蛛网蔓延,沈钰苍白的脸竟渐渐有了血色。
而方梓的头发,白了一缕。
正午阳光晒得茅草发烫,方梓靠在墙边,看沈钰蹦跳着追一只野兔——今早这孩子已经咳了三次血,但比昨日少了两次。
“仙术真厉害!”沈钰扑过来拽他袖子,“我能学吗?”
方梓抽回衣袖:“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望向在溪边晾衣的沈川,女人立刻警觉地回瞪,“仙术会吃人。”
沈钰吓得缩脖子,却听沈川远远冷笑:“骗小孩的鬼话。”
方梓不置可否。
当年皓月天尊也是这么说的,可最后呢?仙界吃了他母亲,吃了皓渊,现在轮到他自己。
方梓猛地起身,溪边,沈川正拧干最后一件衣衫。阳光穿透粗布,勾勒出她瘦削的肩胛骨——像极了折翼的鸟。
他忽然想起坠台时掠过耳畔的风声。
那或许是他三百年来,第一次听见人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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