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若是知晓此子这般狼心狗肺竟恩将仇报,我断然不会将他带回宿州!”

尚未近屋,带着怒气的声音已然穿过庭院刺入耳中。廊下的童子瞧见人来了,连忙把摊了满地的纸牌收入袋中,慌乱地起身站到门边。

“又玩牌,当心你娘瞧见了揍你。”楚凤训揪住他后领子把小胖子恐吓一番就让他休息去了。他敲两下门,等里面应声才拉开门。

姚际法已是白鬓老翁,此时怒发冲冠,尚在朝对面喝茶的人宣泄不满。

“他母亲那般哀求,将他说成个多么乖顺老实的好孩子,谁料把他往宿州一放,嘿!狐朋狗友交了一堆,整天不务正业,现在更好!把老子往监狱里扯了!”

喝茶的人要冷静得多,只答道:“事已至此,再说当时也无用。”

“我就是气不过,他母亲托孤于我,我是好吃好喝供着他,费心费力把他弄进财务院谋个官职,现在呢!他是怎么对我的!”姚际法好似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还在一个劲地叫骂,他越骂越大声,越走越远,末了都要撞到屏风上。

沈长松叹口气,不再出言宽慰,一转头把目光放在进门的二人身上。

“长官目的达成了,可以把手铐解开了吧。”

“自然是可以的,你就这么确定我带着钥匙?”

二人在进门处窃窃私语,楚凤训背对室内正解手铐,他阴影之下的人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短袖之下的手臂骨节突出。沈长松定睛一看,那翻过来的掌心藏着一颗很小的痣。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江文梧以沉默结束对话,也抬起头来看过去。

屋内仅有几盏罩着蜡烛的灯,昏黄的光晕下花瓶中剑兰、松枝与青竹扶持而立。长桌旁的太师椅里白须老者身着西装,发齐整地梳着,由一只木簪固定。他手握杯还举在半空,眼珠已因年老而浑浊。

对视间,天际落下一场雪。

灵堂两侧挽联祭幛无数,供桌上只摆牌位、香烛与长明灯。

这年冬风雪浩大,如要吞吃天地,愁杀行人。碎雪堆入堂内,白绸麻布被风鼓动,险些拍灭香烛。

“侯爷既去,公子身为人子,岂有不守灵之理?”沈长松固执地拦着匆匆路过灵堂而不入的人,他的声音被风雪削去,传入堂内只余几个悲愤的音节。

男人摆手,只瞥一眼灵枢前跪得端正的孩童,道:“沈先生,并非我执意不来,只是小女高热,我实在走不开。为人父母之情,还望先生谅解。”

“万事之间,孝道最大。侯爷卧病时公子不曾探望,如今更是以长姝小姐为由不肯驻足灵前,侯爷九泉之下该何其伤怀!”沈长松追着他离去的步伐,穿过一道道拱门,身影渐渐被雪色掩埋,“为人父怎能不做表率,长静公子一直守在灵前,你又何曾关怀过他,江纪!”

噪杂最终被无声的雪淹没,声嘶力竭的人跪倒空庭。风指使白绸狂舞打翻香烛,燎起一片寒雪不灭的火。纸钱与鹅毛大雪齐下,挡住了去路。

“旻章!你来了,找到姚策那小子没?”姚际法终于骂完,急步冲到楚凤训身前,说这着他身边看,却只有一张生面孔。

那双与姚策一般无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江文梧将思绪从雪中拉了回来,正要开口楚凤训却先说道:“姚策走路上左腿绊右腿摔了,茗生刚把他送去医院。这是谢霖阙江氏江文梧,如今任银库司司长,是陈莽莽上司。”

“这蠢子,大平地也能摔。”

姚际法按住太阳穴嘀咕片刻,清嗓端正起来,看向江文梧。

“早闻江长官大名,如今终得一见。旻章这孩子做事没轻重,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让他去请你来,失礼了。”

让他去请?

江文梧心中冷笑一声,回道:“姚长官言重。”

几人落座,一一介绍过后姚际法这才阐明此事原委。

“他不是我儿子,那时正值饥荒,玉州太乱了。”姚际法回忆当时,朔州府西部饥荒横行民不聊生,粮商无法从谢霖阙进宿州府,严重影响了宿州府的粮食安全。而那时朔州府政府内部动乱无力处理,温子岚便致电傅兰政,派了姚际法领兵前去处理朔州府西部饥荒。

他与秦罡同行,并未带许多兵士。走访民间时在一处破庙里遇见陈莽莽的母亲,那时她已有身孕却孤苦伶仃,姚际法深知她若不离开此地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便决定将她带回宿州府,怎知启程当日她却破水,不多时便诞下一名男婴。她方生产实在不宜长途跋涉,男婴亦是身子孱弱,可回宿州复命刻不容缓,姚际法只好为她找了户老实人家自己出钱要他们照顾她。

约三年后姚际法收到一封信,那女子说当初那户人家将她逐出,她无路可去。与妻子商议后姚际法遣人出宿州府将她接到谢霖阙,怕她身无倚仗受人欺负便允她自称姚际法外室,姚际法妻子每月都会遣人寄钱与她,惟愿她脱离苦海自此安稳度日。

直至两年前,那女子再一封信来逼的姚际法不得不前往谢霖阙接走陈莽莽。夫妻二人本是善心,也体谅那女子不易,便不计较她此事过份,依她遗言将陈莽莽接至宿州好生养着,还为他找了官职。

“或是他当真以为我是弃他母子二人在外的负心生父,一心恨我才终日好逸恶劳贪图享乐,要我把私库给他管,我只好分了个小库房与他,但他所做之事我全然不知啊!”姚际法无奈叹气,唇边白须也跟着颤抖。

“他通敌的证据是有人匿名举报送到政务院的,后面法院直接来军务院里支人将他抓入狱了,他拒不认通敌之罪,反而自己说了倒卖粮食的事。”楚凤训接过话茬,“然后又扯到姚伯父,如此说许是要姚伯父出手相救。”

姚际法恨道:“哪里是我要出手相救,分明是要我们几家统统为他想办法!”

“匿名举报,完全查不到是谁吗?”江文梧沉思许久,发问道。

楚凤训摇头道:“政务院外有一个信箱,想匿名举报投封信进去即可。但说是匿名,谁又知道到底是不是呢。”

“可以查,自政务院派人去法院开始,确定举报信投递的时间。”江文梧话未说完便顿住了,举报一事确可查,虽要花费一定时间但楚凤训有能力在调查结果出来前封锁消息,他们怎不知,但是他们不查。

“江长官言之有理,但此番请你过来,是有一事相求。”姚际法见他意识到此行缘由,开口道。

因为他们有更省时省力的方法,所以不必去查。

“江长官自谢霖阙而来,又是陈莽莽上司,若能为我证实陈莽莽与我并无亲缘关系,并在几日前意外疯癫,那这事便好办了。”姚际法自桌下取出一份医院证明来,推给江文梧,“明日法庭,还望江长官出庭以证姚某清白,至于报酬,江长官可此时提出,亦可过后再商议。”

江文梧盯着那份证明上熟悉的字迹,一哂道:“江某怕是无能为力,我在谢霖阙的时间长不过一季红枫,很多传闻也只是道听途说。若我胡言乱语遭人揭穿,于姚长官、楚长官和……”

他看向一直无言观望的沈长松。

“沈长官都不是好事。”

“不会有人敢揭穿的,”楚凤训断言,“除了法官外,不会说话的人都没有机会出现在法庭上。”

法院的护卫都是从军务院调的,只要楚凤训想,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我们会安排好一切,只要江长官说几句话即可。”姚际法抚着胡须,胜券在握地笑着。

楚凤训颔首道:“很简单的,你要是不会说,我晚上回去就叫忱挚拟一份提纲出来。法官问什么,你就跟着答什么,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旷工扣的钱我补给你就是。”

二人步步紧逼,将此事说得于江文梧而言不过是一件如同决定午饭吃什么般易如反掌的小事。实则只要江文梧明日露了脸,众人默认他们为一丘之貉,江文梧彻底与楚凤训绑死,再也不能事不关己。

成也楚凤训咬死他不放,一来舒泊渊那里不好交代,二来引世家仇视害他行事不便,更甚则影响江氏、虞氏和廖氏。

败也无人幸免,若不再寻他法脱罪,江文梧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羊。

怎么想都不划算。

僵持之际,沈长松终于开口道:“此案由法院首席执事苏方庭接手,他并非可以糊弄的,慎重考虑。”

“怎么是他,不能换个人吗?”姚际法皱眉,似乎对他接手此案颇为不满。

“法院内部的规矩,政事部无法干涉。”沈长松言简意赅。

姚际法苦恼道:“若此法不通,一日之内怎能查清通敌与贩粮之事?”

陈莽莽通敌证据确凿,当时举报信里皆是他与昭州府内阁成员的来往信件,怕是无法翻案。既然陈莽莽在倒卖粮食一案里提到姚际法,那要摘姚际法只能从贩粮出发。

楚凤训说:“倒卖粮食是他自首,证据也尚未找全,若此事乌有,那姚伯父便无罪可论。”

“那本阴账是谁送到军务院的?”江文梧突然问道。

“问政司司长秘书林谒阁。”

男子翻过文件,拿起话筒回道。

“谒阁!我是娘,你可有空回缙州一趟,玉眉前日投湖昨日自缢今日又……娘实在没有办法了。玉眉!”

妇人的尖叫声随雨中的刀光一同出现,随后撕心裂肺的哭声与鲜血混杂,化为话筒里刺耳的杂音。

落雨如天漏,舒泊渊收了伞躲进屋檐下,他怀里藏着只摔入水坑的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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