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咨询持续得很久,一直到夕阳西下,刘医生才开门出来。见黎蘅正老老实实蹲在病房门口,指间捏着一根被手汗洇湿的烟,全没有平时衣冠楚楚的模样。
里面那个,还有外面这个,所有这些让人动容的瞬间,可能都是与爱有关的模样。
刘医生先公事公办地向黎蘅交代了治疗进展,并坦言由于病人配合度相当高,一两个月内,就会有明显的改观。
黎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迫切地追问简书是否还好,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以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刘医生有些唏嘘,觉得自己瞬间沧桑了二十岁。
等交代完公事,刘医生才难得地带上凡人气息,对黎蘅说了一句:
“我得代替简书谢谢你。”
黎蘅还懵着,刘医生已经走远了。
推门进屋,见简书还没有躺下,窗帘开了一条缝,他正盯着外面出神。黎蘅看了一眼,太阳正落山,橙红色的,露了一半在高楼大厦外面,旁边热热闹闹围满了暖云。
简书听到他进来,就伸出了双手,黎蘅刚靠近两步,人已经迫不及待把他拉到了身前,恨不得整个钻进黎蘅怀里似的。
“累不累?”黎蘅用指头顺着人脑后的头发,问道。
简书摇了摇头。
“宝宝有没有闹你?我去找医生给你看看?”
简书还是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
“嘘。”没等黎蘅说完,简书就制止了。
黎蘅不明就里,但也确定人是没有大碍的,干脆由他抱着。
“要你……”过了好一阵子,简书才在黎蘅怀抱里轻声道。
这么多晚霞,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他在心里想。
(72)
心理治疗并没如黎蘅所担心的那样影响简书的身体。他仍旧缓慢却稳定地恢复着精神——除了肚子里的宝宝持续长大,给简书的行动带来了更多不便之外。
那一天——黎蘅记得很清楚——是简书住院以来第一次获准离开病房。这意味着,妊高症终于不再威胁到简书和孩子的生命。
两人都相当地高兴了一番。黎蘅陪着简书去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慢慢散步,人走累了还不想回病房,两人就坐在院子晒太阳。简书靠在黎蘅身上,大概是觉得舒服,没一阵子便昏昏欲睡起来,头枕在黎蘅肩上,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
冬天气温偏低,室外人不算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除了由家属陪着出来“放风”的病人,还有为了抄近路,横穿花园匆匆而过的各种医护人员。若放在以前,简书那精神紧绷的状态,慢说是在这里睡着,就连多坐一段时间都招架不住。黎蘅给人拉了拉身上的厚羽绒衣,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心理治疗只这一个月左右的日子,竟然已经有了这样好的改变。
感觉到肩上的脑袋狠狠一点,黎蘅转头看过去,发现人果然给从梦里拽醒了。
简书迷迷糊糊地睁眼,大概觉得骤然洒下来的阳光有些激烈,便抬手挡住半边脸,往黎蘅怀里拱了拱。
“昨晚睡了十多个小时,”黎蘅配合地搂了搂钻过来的人,一面以哄小朋友入睡似的手法拍简书,“现在又要睡?你不会是变种了吧?”
简书不说话,也不作反应。就在黎蘅以为人又睡着了的时候,猛地感到一只冰凉冰凉的爪子伸进了自己的衣服,拍在后背上。
简书身体虚,随时都手脚冰凉的,眼下坐在外面,尽管里里外外穿得十分保暖,手却仍跟个冰坨一样。黎蘅让他冻得一激灵,捉住人的胳膊拎出来,颇无奈地看了“肇事者”一眼。简书仰头时与黎蘅目光相撞,也不心虚,理所当然地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道:
“今天降温了啊,好冷。”
黎蘅:“……”
“不让睡你还拍,拍着又要睡着了。”
简书嗔了一句,一脸的不服气,自己扶着腰在黎蘅肩上借了个力坐直。脱离了热源,才觉得今天的风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冷,一时又有一点后悔,想再靠回去,就拉不下脸了。黎蘅觉得自己怀里一空,心里也不舒服,只得认命地又凑过去把简书揽好,心说这人现在还能跟自己闹闹小脾气了,真是不容易。
“好好,我不拍了,咱们消停呆着,行不行?”
简书低着头,把鼻子嘴巴全埋进围巾里,不清不楚地嘟哝了一句,黎蘅没听清,又追问了一声。简书于是勉为其难地把自己从围巾里揪出来,苦恼道:
“但我真的困……”
黎蘅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好,那咱们回房睡觉,坐这儿打瞌睡会着凉的。”黎蘅说着,手臂上使了力把简书扶起来。
两人慢慢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专管单人病房的一位护士。小姑娘来给自己打过针,简书记人一向厉害,这会儿也一眼就认了出来。小护士显然也见到了两个人,往这边迎过来,简书下意识地要往黎蘅身后躲,可步子刚迈了一半,又堪堪收了回来,仍旧与黎蘅并排站着,只是握着黎蘅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显然还有些紧张。
这些细微的情绪活动,小姑娘自然看不出来,大大方方地向两人打了招呼,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羞的,脸颊透出一点红,简书笑着与人搭了两句讪,竟然真有七八分的坦然在其中,小护士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粉红发展到绯红,最后大概是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嘲道:
“哎呀,你俩站在一起太养眼了,我们护士站的几个人都觉得特别羡慕,但不太好意思跟你们说……”
简书愣了愣,旋即笑得更深了,黎蘅能够感觉到,他紧握着自己的手终于稍稍放松开了一些。
小护士许是觉得自己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幼稚,没等两人回答,便兀自岔开话题,一脸严肃认真地对黎蘅道:
“现在宝宝大了,准爸爸腰胯的负担会重,如果不小心的话,晚上会疼到没法休息的。平时走路的时候,您可以帮他托着一点后腰,起到保护的作用。”
说完,还有些拘谨地拉过黎蘅的胳膊,像模像样地放在简书后背处。
黎蘅从善如流地扶住简书的腰,并欣赏到了怀里这位发红的耳朵尖。
小护士与他们不同方向,只寒暄几句就匆匆跑了。黎蘅快速地适应好新解锁的姿势,搀着简书走回住院楼,感到某人恨不得将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死的不自在,开口问道:
“怎么了?一脸的生无可恋?”
“我我我没有很累,”简书小小声道,“你别这么……”
要放在从前,只要简书拒绝,黎蘅是无论如何都会老老实实收回手的,但现在,人确实即将进入孕后期,情况毕竟不同以往,而且看着简书最近的表现,黎蘅也知道是时候尝试着更进一步了。
孩子快要八个月,他们之间关系却仍旧不清不楚地介于朋友和初初确立关系的新情侣之间,黎蘅深深地明白,这界限不能、也不应该永远死守下去,如果过去沉重的包袱使简书没法再次果断向前,那么他不介意继续做主动的那一个。
从一些细致的、不易察觉的动作和交流上开始,他们应该成为真正坦然的恋人,及至终身的伴侣。
于是这一次,简书十分窘迫地发现,他家阿蘅并没有半点要把手拿开的意思。
“这是医嘱,”黎蘅道,“而且你看,外人不会觉得这样很奇怪,你是值得被人羡慕的。”
你是值得被人羡慕的。
简书忽地有些感慨,条件反射地稍稍放松了精神。刚刚那位小护士看到他们时见了明星般的小激动,他仍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这大概是在独自惶惶不安地行过很久以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视一个陌生人,从对方的眼睛里面,去感受他逃避已久的,他所不了解的情绪,而他也十分惊喜地看到,一如刘医生在治疗时对自己讲的,那情绪里面并不包含鄙夷或讽刺,正相反,那是他奢望已久、却从不敢真真实实去期待的,某种祝福。
简书抬眼去看周围行过的人们,一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此抱以疏离却礼貌的尊重,这样很好;另一些压根没有发觉他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喜悲里面,匆匆擦肩,不经意扫过他的目光,同看这世上任何一个陌生人毫无不同——这样也很好。
阿蘅说,你是值得被人羡慕的。
黎妈妈说,这么好的孩子,去哪儿找第二个。
刘医生说,你有很棒的人格,现在还有很棒的爱人。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理由,可使自己行在路上的时候,能够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而不需要担心被唾弃,原来他的爱不是令人恶心的病态,他爱的人,也能成为他的“天造地设”。
真幸福。
(73)
简书让黎蘅搀着,手脚僵硬地走回病房,仿佛突然半身不遂了似的,却不再反抗这个姿势。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果真听到一阵压低声音的惊叹和议论,听不清小姑娘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简书突然发现,这也没有那样令自己难堪了,心底反倒有一丝令人脸红的害羞冒出头。
害羞——
这种紧张却快乐的心情,若非今天久违地再次邂逅,简书几乎要以为它早被自己斩草除根了。
与黎蘅在一起这些日子、经过的这些事,还真是不断刷新着他对自己的认知。
刘医生下午过来做治疗的时候,简书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语气里带着一点儿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兴奋和骄傲。
刘医生仍旧耐心十足地听完,在本子上不知记录着什么,留下一小段沉默。
“你做得很棒,现在咱们还剩下最后一个话题要聊一聊。”
简书一怔,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底下的被子。
“能说说你上一段恋情吗?——那位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他……”简书发觉自己的声带有些干,连带着声音都微微发颤。
不该是这样的啊,已经分开了那么久,他既然走得那样干净,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不痛快的、让人胸口发堵的记忆与感情也一并带走呢?
简书有些慌神。他急于开口,唯恐耽搁了就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还在留恋——然而不知为什么,当他愈是这样想的时候,嗓子就愈是堵得慌,已然不知道该怎样发声了。
简书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拿床头放着的杯子,慌乱之中却把水洒到了床上,很快便洇开一块痕迹。
直到刘医生上来帮忙处理了这场小混乱,简书才勉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事情本没有什么不能讲的,但从始至终,他没跟任何一个人讲过——就连黎蘅都未必知道个中种种。大概事情存在心里太久了,就会变成一块顽固的瘢痕,不敢摘,也无从说给别人知道。
失个恋还失出了心理阴影,简书忽然被自己的矫情弄得十分失落。
“不要急,”刘医生坐近了一些,捏捏简书的手臂,“你只是还没习惯跟人倾诉这些事情,可以试着从我开始。”
有那么一秒,简书本能地想要退缩。
他在想,其实现在这样就已经挺好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也在慢慢融入,虽然进度不那么迅猛,可是总有一天他能做到——哪怕不是完全真实的,至少可以成为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普通人。
然而这一次,当怀着求助的心情看向自己这位心理医生的时候,他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退让的空间,所有鼓励和耐心,都指向唯一一条通道。
“虽然之前只把这件事情看作你生病的导火索,”大概是明白了简书的心情,刘医生开口道,“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简书没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无法控制地想找黎蘅进来。
虽然明白这是不可以的。
“你想说什么、说多少,都没有关系。”
简书觉得自己花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开始担心医生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他问我……要不要带我逛逛学校。”
那时候很茫然,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都没能消磨掉的热情,好像在踏进这座车海川流的城市时、或者是在穿过学校,眼见着身边光鲜亮丽的每一个人时,就被冷却得摇摇欲坠起来。
六人宿舍那时候还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只有梁潜川——笑得十分亲切的梁潜川。
我高考前就来这里参加过夏令营,还挺熟悉的,要不我带你转转。
——经年以后,简书仍然记得,那个人曾这样问自己。
让他以为,这里的世界确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充满善意。
简书陷入了没头没尾的混乱回忆里。他发现自己有许多东西可以说,但又漫无目的地不知该怎样开口。
“他走的时候……我在楼上,看听他的车开出小区,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也……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整段感情的结局。
这天傍晚,当病房门打开的时候,黎蘅瞥到简书的眼眶似乎是发红的。
只一眼,他的心便揪了起来。
刘医生走出来,回身带上门,似乎有话要和黎蘅说。
两人往旁边走了几步,黎蘅仍旧透过门缝看着里面,简书弓着背,把脸埋进了手掌,肩膀微微耸动着。
黎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阿书真的哭了。
“很顺利,不用担心,”刘医生道,“虽然情绪有一点激动,但病人很配合,大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
“我该……怎么做?”黎蘅问道。
“安抚一下,平静下来就好。”
黎蘅点了点头,没说话。
“有时候,在倾诉过程中适度的发泄是正常而且必要的。”
“我可以知道,今天聊了什么吗?”黎蘅忽然问道。
刘医生踌躇了一下,正要开口,又听黎蘅道:
“我其实能猜到。我就想知道,那个人的事情,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伤害到他了?”
“他能克服的,以后会越来越好。从下一次开始,我会结束这种倾诉式的诊疗,会和他做一些活动,帮助他康复,以后应该不会有这么辛苦了。”
黎蘅点了点头,拿出了十二分的郑重,对刘医生道:
“非常感谢您,我最近也能感觉到,简书他好了很多。”
刘医生笑了笑,与黎蘅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简书抬头看了一眼,见黎蘅走过来,竟毫不犹豫便扑进了人怀里。
扑,黎蘅心底惊讶,竟然有一天能把这个形容用在简书的身上。
“委屈了?”黎蘅低声在简书耳边问。
“……嗯。”
“还要哭吗?”
“……嗯。”
黎蘅叹了口气,心里又酸,又有些柔软,心想,那就哭吧,把所有苦的眼泪都一次流完,从此再也没有这么一刻。
“那哭吧,哭饿了我们就吃饭。”黎蘅说。
简书动作都没换一换,仿佛不知道累似的,从沉默地流泪一直到放声痛哭,但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
一直到黎蘅都觉得浑身酸痛了,简书才慢慢平静下来,身上抖得厉害,是哭急了的反应。
过了一阵子,黎蘅听到怀里这人哑着嗓子道:
“阿蘅我……我爱你,只爱你,最爱你了。”
黎蘅鼻子一酸,觉得自己也要流泪了。
两个奔三的大男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也算是世界奇观,黎蘅在心里自嘲。
“还哭吗?”
简书摇了摇头:“胸闷……”
黎蘅这才放下简书,给他戴了管子吸氧,仍旧拉着他的手。
人脸色苍白,只有眼圈和鼻头是红的,看起来相当可怜。
但那一片澄澈的眼神里面,好像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为什么那时候不是黎蘅呢?——在最开始的时候。
简书忽然想到。
哦,对了,大学时候的黎蘅……还真是特立独行得可以。他甚至有着比出身相似的人们更加不容侵犯、不容攀比的骄傲和气度,他做什么都很节制,节制而稳重,甚至不像同龄人。
他那时候很少跟自己搭话,但好像每一次,当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是可以恰到好处地出现,然后恰如其分地出力,往往在这样的时候,简书会觉得这个充满距离感的个体,其实很容易接触。
所以成了好友,成了哪怕许多许多年以后,在挣扎到穷途末路时,仍然会首先想到的,那种好友。
所以在数年以后,成了男朋友、成了爱人。
上天不会总是刁难一个人,从某一天开始,会给他一个出路。
这句话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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