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不及

(19)

之后月余,除去黎蘅搬到客卧和简书睡同床之外,两个人的生活其实没有更多的变化。

毕竟怎么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情侣,自然不会想着要腻歪在一起。简书的状况时好时坏,虽然心理医生数次提过病人在慢慢恢复,但平日里也还是时常低落,晚上也有彻夜失眠的时候,不好意思弄醒黎蘅,只能自己轻轻靠过去一些,试图汲取温暖。

简书可以受孕的事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谈,好像只要不说出口,事情就不会发生一样。那晚两个人都是酒劲上头,没有及时处理就睡着了,第二天做的补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这件事情上,黎蘅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更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了孩子,简书会作何反应。

大概是因为这根神经每天都保持着紧绷的状态,所以那个早晨,当简书第一次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呕吐的时候,黎蘅竟然莫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松懈感。

然后就想起一句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觉有些讽刺。

简书有上回的经验,自然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两人于是连自己买验孕棒测试的环节都省略了,直奔主题地找医生做产检。

男身孕子虽然在科学的发展中成为了可能,却没有在世人的眼光里变成理所当然。医院甚至没有给孕夫准备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进行诊治和检查,黎蘅没法想象,当时顶着外面无数非议的目光独自一个人去做孕囊植入、一个人去第一次产检,再一个人去打胎,简书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黎蘅联系在私立医院工作的朋友,找了他们那里专攻男性生育方面的医生,抬高了价格,把人请回家来给简书做产检,想着这样多少能让他自如舒服一些。

简书听凭安排,没对这孩子的去留多言半个字——事实上,从胚胎宣布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开始,简书根本已经无暇他顾。早孕反应异常的激烈,第一天就前前后后吐了五六次,不光是吃东西,连喝水都觉得恶心,一般的白米饭放到面前,也能闻出异味。

吐过以后就开始胃痛,好像是把之前胃里的旧伤也一并引发了出来,被刀割过似的。简书疼得冷汗直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浑身不适,难忍时从咬紧的牙缝里溢出轻声的呻吟,黎蘅听着就感到心慌。

约的医生在简书这样折腾过整整一天之后才姗姗而来,第一次只是取了血回去验,紧跟着第二天就提着大包小包的器械上门了。

怀孕四周半,果然只那一次,竟真的中了大奖。

黎蘅现在脑袋里一等一的大事就是咨询医生怎样减轻简书这来势汹汹的早孕反应,结果被对方凉凉抛过来一句,想不吃苦,只有流产一条路。

黎蘅:“……”

这话却也不是全然空穴来风。按简书眼下的身体状况,如果要做一个怀孕条件测试,恐怕离及格线都差十万八千里。

刮宫流产给他的孕囊造成了伤害,因为是植入品,身体的机能也没法修复上面的薄弱点,也就是说,一旦胎儿开始生长,孕囊上的旧伤就面临破裂的风险。

长期服用的抗抑郁药物必须中断,那以后,抑郁症会复发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而药物在体内的残留也可能导致胎儿畸形。

就算逃过了上述种种,孕吐反应照样是个难关。因为胃部做过切除,术后饮食上又没有足够小心,稍微激烈的早孕反应,都可能造成胃部的旧病复发——这一点两人自然在第一天就已经真切感受过了。

医生交代下一大堆坚持怀孕可能造成的后果,还是尽职尽责给简书做了第一次B超,打印出造影图片交给黎蘅,就兀自离开了。

走以前只嘱咐两人务必尽早做好决定,这孩子若是不留,趁还小做流产,对母体的身心伤害都会小些。

黎蘅其实已有了主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简书仍旧专心应付着稍一不对就开始折腾的早孕反应,对这件事情还是不置一词。

只是,医生走以后,他就自觉停了抗抑郁的药物,以空腹不能吃药为由,坚定地拒绝了。

这天又是六七趟,还不算那些断断续续的一两下干呕。

期间勉强吃进去的东西只有小半碗清得堪比白水的粥,吃的时候强压着恶心,没过半个小时,又吐了出来。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至少消化掉一点。

到后面,简书已经全然脱了力。开始还能撑在盥洗台吐,后来被黎蘅半扶半抱地架着才能勉强站住,最后连抱也抱不住了,一个劲往下缩,浑身软得像没骨头一样,坐在地上扶着马桶呕得撕心裂肺,却只能吐出些胃液。

趁间隙靠在黎蘅怀里喘气,胃疼疼出一身冷汗,把睡衣浸湿了全贴在身上,更让冷意一阵阵钻进骨头缝里。

看人这个样子,黎蘅只觉得心里像有千根刺扎着,从决定陪伴简书那刻到今天,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后悔过。

若早知如此,他宁愿简书永远别明白自己的心意,宁愿那晚,自己能体贴潇洒地放手让简书离开,而不是为着一己执念去逼他那一把。

终归可以远远陪着,不多给他添半分伤害,可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想要拥有他的那些**呢?

晚饭仍是粥,简书仍旧吃不下,却执意要陪黎蘅“共进晚餐”,黎蘅于是干脆把自己那份粥端进了卧室,坐在床边的小几旁吃,简书被馋着坐到他对面,腿上盖了毯子,抬着一杯葡萄糖水颇困难地一口口艰难下咽。

在人第三次忍不住作呕时,黎蘅终于被心底的自责压垮了,轻轻把碗筷放到桌上,对简书道:“不要了吧,这孩子。你太受罪了。”

不敢看简书的眼睛,他害怕见到他受伤的眼神。

但对他的爱,让黎蘅一分钟也不想再容忍这些加诸他身体的痛苦。

(20)

简书没有回答,冲黎蘅笑,笑得很温暖:“这水真甜。”

所以黎蘅知道了,简书心里也还没有答案。

上一次流产,会在他的心里留下遗憾吧?那种遗憾和那一场轰轰烈烈却又虎头蛇尾的爱恋交缠在一起变成伤口,没法愈合,发炎化脓,滞留在了记忆里。那个孩子是他与他最爱的人相识一场的见证,那么这一次呢?

这次,简书有一万个理由选择放弃,他们甚至不算真正意义的相爱,更可能,在过了这段日子之后,他们便又将各奔东西,变成彼此微信聊天记录里的几条未读信息。

所以简书的犹豫愈发让黎蘅感到惊讶,也让他生出无名的希冀。

白天消耗太大,天才刚刚黑下来,简书就已经靠在床头昏昏欲睡了。脑袋里一片混沌,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事情需要思考,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了。

黎蘅还在进进出出的忙活。吃过晚饭没好好说两句话,就跑到阳台上打工作电话,回来以后收拾碗筷、给简书冲热水袋、拉被子,都轻手轻脚的,但每每他靠近时,简书却都能有心底被慢慢充实起来的感觉,虽然让抵挡不住的睡眠搅得迷糊,但那感觉却在影影绰绰间格外清明。

不知到了几点,卧室外面的灯终于一盏接一盏熄灭,没过一阵,黎蘅就进了卧室,顺手把门给带上。

简书侧躺着,这会儿胃和小腹都有些微痛,所以身形略略蜷曲。黎蘅好像在他这边的床头柜放了什么东西,然后绕到另一边换睡衣,钻进了被子。

两人中间留了很大的空间。黎蘅平躺着,侧头朝简书背影望过去,不觉有些愣怔。

究竟是何时开始,他心爱的那个男孩,被生活折腾成了这样?

简书感觉到身后的床微微下陷,知道是黎蘅来了,脑袋忽地就清楚了,连刚才预备要想的问题也冒出来刷存在感。

沉默了一阵,两人同时开口:

“阿蘅……”

“我——”

愣了愣,又不约而同笑起来,不知是为着这小尴尬,还是莫名的默契。

简书温温地道:“你先说吧,我不急。”

黎蘅也不推脱:

“我是想说,刚才的话,我表达得可能不太好。这个孩子,我不是、不是想推脱责任。主要是,我怕你……”

简书又笑,仍旧背对着黎蘅,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隐约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大约是轻松的。

“我知道啊,”简书说,声音含笑,“你要是不负责任那种人,早可以走了,这个判断力我还是有的。”

黎蘅没接话,心里并未因此而松下一口气——他仍在等简书的决定,这等待让他焦心。

“但是,这个小宝宝,我想要。阿蘅,遗憾的滋味太难受了,比每天恶心想吐、嗜睡、吃不下东西还难受,我……不想再体会一次。”

黎蘅在黑暗中蹙了蹙眉:“可这孩子不是……”

“没关系,”无须等黎蘅说完,简书便已明白了,“你是它的爸爸,可能更好。”

今晚两人格外地心意相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新生命的缘故。

血缘为系,大约是最坚固的关联。

这么想着,简书更珍惜腹部那一团柔软了。

“有你在,我会没事的,我知道。”简书语气轻松,仿佛在聊全不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很久以后,黎蘅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觉得就像一个穷光蛋忽然中了大奖,大概只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

而那个档口,他只能感觉到浑身热血沸腾,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会转了。

“好,”黎蘅听到自己说,语气中还有些许压抑不住的颤动,“那我……我照顾你。”

“嗯。”

过了几分钟,黎蘅还是觉得兴奋难平,忽然没头没脑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挺长的沉默以后,黎蘅发现简书慢慢卸下了绷紧全身的那股力量,他轻应:

“……嗯。”

简书腰身瘦得见骨。

隔着被子覆上去,还能感受到分明的棱角,有一点儿硌手。

这是两人自那晚之后,第一次有如此亲昵的接触。白天简书吐得死去活来,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虽也由着黎蘅抱进抱出,但两人自然都没有闲工夫分心在这事上,现在却不一样:夜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每一个动作都因为黑暗的环境和集中的注意力而被无限放大,让人难以忽视。

黎蘅的手碰到简书时,能感觉到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但终于没有躲开,只稍稍换了一个姿势,虚倚到黎蘅怀里。黎蘅挪了挪,又往简书那边靠近些,垂在他腰间的手搭到小腹处,那里还平坦着,但让人莫名觉得充满希望。

月光不太亮,明明灭灭地洒进来,黎蘅睁眼看着,不知不觉就着迷了。简书没有回身,呼吸清浅平稳。

黎蘅猜,他大概也与自己一样,正在看那一片银色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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