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祸

下雨的周末是最适合睡觉的,就算是醒了也必须赖在床上不起身,不赖到午饭时间,就好像吃了什么亏似的,祝星舟就是这样在舒适的床铺上,伴随着贵如油的春雨,整整躺了一个上午,对于一个正处于初三总复习阶段的学生而言,这可不是什么理想的状态。

卧室的门被敲响了,刚开始是试探性地敲了两下,见他不做声,就越敲越急,越敲越快。

祝家的家庭成员之间有个协议——进其他人的房间必须敲门,得到允许方可进入,如果里面的人一直未允许,那就只能在外面等候,绝对不能硬闯。此条款在第十八届家庭常务委员会上全票通过。

“小舟,还睡呢,”老祝在外面等的有点不耐烦了,“这都快中考了你怎么就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呢!真是不让人省心,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

“行了行了,老爸,你快别说了,我起来,这就起来还不行吗?”祝星舟顶着个鸡窝脑袋,老大不愿意的从被窝了爬了出来。

老祝口中的这个“哥哥”,并非他的亲子,而是他的养子——祝星予。

多年前,老祝独自一人,来到离老家千里之遥的H市师范专科学院求学,毕业后入职市第三小学做语文老师,后与校门口经营小文具店的李素兰女士喜结连理,可惜婚后久久未育,只得去福利院抱养了一名六岁男孩,取名祝星予,意为“星星送来的孩子”,聊解膝下荒凉。

虽说是抱养,但祝氏夫妇对其培养的也是尽心尽力,丝毫不见一点倦怠,日常陪伴玩耍从未缺乏,给足了父爱母爱。养到十三岁时,李素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竟真的诞下一名男婴,取名祝星舟,意为“泛舟星河,无拘无束。”

那时老祝薪水微薄,妻子的文具店生意也是时好时坏,养活一个读书的孩子尚可,加上一个吃奶的婴儿未免就有些捉襟见肘了,这时候老家不少亲戚跳出来,七嘴八舌的劝老祝把星予送回福利院去,有了真的何必还要假的,有了亲的何必还要替政府养活孩子。面对这些劝说,夫妻俩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是一个不理。

渐渐地,那些人也就不再劝了。

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后,李素兰因宫颈癌在省肿瘤医院病逝,少了一个人的收入,家庭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彼时星予已经面临中考,曾经劝说老祝把他送回福利院的亲戚再一次跳了出来,这回是劝老祝别让星予读高中了,出去学个技术,早点帮衬帮衬家里多好,这回老祝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把头一甩,说,“我不做那样的事!”

祝星予从里到外都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明明不是老祝夫妇亲生的,却在外形上沾了李素兰的秀气,秉性上沾了老祝的书卷气,从小乖乖的,稳稳的,上小学时父母给点零花钱都让他买书报了,初中时更是能抱着大部头的书看上一整天,到了高中成绩上开始发力,进了重点大学,读了最热门的专业,四年后进了商业银行工作,干了不到半年,他大学时的死党,一位叫简雪飞的女同学提出合伙开个外贸公司,老祝拦着他,不许他去,不是怕他赔钱,而是怕他累到,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把身体搞坏了都划不来啊。这就是一位退休小学教师最朴素的人生信条。

但祝星予只是对老祝笑了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转头就去单位递了辞职报告。

三年后,祝星予在上游街77号,锦翠华府小区买了一处复式结构的房子,二百六十平平,四间卧室,一楼客厅大的能翻跟头,带着老祝和弟弟彻底地搬出了狭小逼仄的校工家属楼。

这下所有人都开始称赞老祝这个儿子没白养,教育得出色,老祝还是只笑笑,说都靠孩子自己努力。

相比于祝星予,弟弟祝星舟就没那么招人喜欢了,他脑子转得快,嘴巴不饶人,自尊心强,醋劲还特别大,全家一起出门,若是别人先夸他再夸哥哥还则罢了,若是先夸了哥哥再夸他,他能变脸似的挤出一个促狭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别把我跟他一起夸啊,我可不是他们家的孩子,我是垃圾箱里翻出来的。”,把大人搞得哭笑不得。

他在学习上也从来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每次考完试,从前往后数,半天没他的事,从后往前数,不出十个手指头,准有他的大名,偏偏小模样长得一表人才的,让人总是狠不下心来训他。

磨磨蹭蹭地,祝星舟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找饭吃,下到一楼,看见老祝正在厨房揉面,面板旁边还放着一大盆拌好的肉馅。

“老爸,你这是干嘛啊?”

“做猪肉蘑菇馅饼,你哥哥喜欢吃。”

“他不是到上海出差去了吗?下礼拜才回来呢。”

“计划有变,他今天就回来,早上来电话说的。”

“哎呀,那我不爱吃馅饼,我不吃。给我做点别的。”祝星舟并不是不爱吃馅饼,他在食堂一口气能吃四个,但是就是不喜欢老爸宠哥哥,一宠他就来气。

“不爱吃就别吃,自己泡方便面去。”老祝专心揉面,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谁吃方便面啊,那玩意不是香精色素就是防腐剂,再把我吃出个三长两短,谁给你养老啊。”

“你这倒霉孩子,就知道贫嘴!”

老祝面上有些愠色,抬起沾满面粉的手佯装要打人,星舟灵巧一跳,躲到客厅去了。

“你就偏心吧你,我昨天要吃车厘子没给我买,他一说爱吃什么你就赶紧给他做!”

“给我回屋背单词去,一会儿我考你!”

父子俩正开玩笑拌着嘴,老祝的手机响了,是远在上海的祝星予打来的。

“老爸,上海这边下雨,飞机延误了,我不能回去吃午饭了,您和小舟先吃。”

“哦,误机了啊,那你在机场注意点安全啊。”

祝星舟在旁边听着,有点想笑,老祝的叮嘱从来都是那么一句,注意安全啊,注意安全的,他祝星予在机场里头坐着,有什么安全需要注意的?要是坐进了机舱,滑出了跑道,飞上了蓝天,安全就更轮不上他注意了,那飞机要往下掉,他还能拦得住不成……呃……呸呸呸,怎么想到掉飞机的事情上去了,真是乌鸦嘴!

祝星予那边的电话还通着,显然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老爸,我刚在网上买了张德国爱乐乐团的世界巡回演出门票,今晚上七点准时开始,一会儿我把电子码打给你,您记得去市音乐厅兑票。等结束的时候,我开车去接您。”

“德国爱乐乐团!那我可得去见识见识,不用你来接我,你到了家就好好休息,我自己打车回来。”老祝这个人从不扫兴,不管孩子送给他什么,他都痛痛快快的收着。

“那您记得一定打车哦,不许走回来!”

老祝一边答应着,一边挂了电话,回厨房烙好了馅饼,又给祝星舟做了一份火腿炒饭,餐桌上星舟就吃了一口炒米饭,紧接着就风卷残云般吃了四个馅饼。

下午,老祝没有考小儿子英语单词听写,可能是想让自己在听音乐会前保持身心愉悦。

晚六点十分,雨未停,却也不大,在灰色天空中迷迷濛濛地飘散着,好像还夹杂了些银白色的雪点,这让祝星舟联想起了一个十天没洗头发的人那一脑袋飞扬的头皮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能想出一些无比诡异的比喻,比如“绽放的玫瑰像团成一团的餐巾纸”一类,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写进作文里,每次都招来语文老师一顿痛批,但老祝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说过他一句,只让他别和老师硬扛。

他在卧室窗前看着父亲穿着整洁的外套,外套里面一定还有一身挺括的毛料西装,开门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了一把伞,再次出门,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不可及的地方。

餐桌上放了一盘新烙好的馅饼,没看见中午剩下的那碗炒饭,应该是被老祝自己给吃了。多年后,祝星舟想起这碗炒饭,心里竟多少有些安慰——至少,父亲不是饿着肚子上路的。

老祝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在离家一公里左右,大马路对面的下游街被车撞倒并且碾压过去的,他规规矩矩地站在路边,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过道,却在道路中央被一辆从侧面开来的,满载着钢筋的大卡车夺去了生命。

祝星予得到消息并赶到现场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前清除柏油马路上的血迹,他的父亲已经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

老祝,他们的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下游街呢?他为什么选择走进了一条和家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街巷呢?

这成了兄弟俩心中沉甸甸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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