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滞不前,那些世人口中所谓大人物的薨逝,也不过是颗石子落入湖面,在激起一圈圈声势浩大的议论后,很快便会归于平静,临了也都逃不过沦为茶余饭后偶尔谈及的话题,甚至会在口口相传间被不经意地掺和进有关怪力乱神的情节。
在国丧期里我倒是见过微姐姐好几回,她的神色哀伤且淡漠,就好似被薄雾笼罩着的山峰,隐隐绰绰的看不太真切。他们说这都是因为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如今太子薨逝,想来太子妃闻此噩耗也必定情绪崩溃,继而心灰意冷也是寻常。他们说的煞有其事,可我总觉得微姐姐展现出来的这所谓的悲伤太过流于表面,倒像是为了迎合其他人的期待而不得不戴上的护身符。
于是我便将这一发现悄悄说于长姐听,长姐听完我的话倒是没有立刻反驳我,她讳莫如深道:
“你等着看吧,谢微这个人,主意可大着呢。”
我往长姐的身边凑了凑,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她的身子:“奇了怪了,长姐你当年不是还闹着要与微姐姐的绝交吗?怎么眼下又对人家的事情这么上心?”
长姐的语气不改,甚至多了几分平静的揶揄:“我当年?我记得我当年还说过让你们少跟谢家人来往呢,可是你也没听进去啊,最后不也还是嫁到了谢家。”
我一时语塞,尚未来得及替自己辩解两句,长姐那不顾我死活的玩笑话便又紧跟着落入了我的耳畔。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她淡淡道,“就赵家女在外头的风评,想来除了谢瑾这个愣头青,其他人家的公子要是见着你,恐怕连逃都来不及。”
“其实风评差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望着长姐,无端端地想到了青儿,曾经那个笑起来温柔婉约的姑娘,如今脸上也满是应酬时的得体与疲倦。
“谁说不是呢。”长姐轻声道,“这些人可精明着呢,他们只需要设法将女子的生活挤压进那一小块四方的天地里,再以恩施的姿态降临于这种平淡而又乏味生活里,就便可轻而易举地享受到崇拜的追捧。而当面对着那些高不可攀的对象,他们只需要藏起对方的羽衣,就有了抱得美人归的可能,实在是没意思得紧。”
长姐如今的日子过得潇洒自在,她有名有权又有钱,亲事于她而言既称不上雪中送炭也做不到锦上添花。若是这世间的男子能在同长姐一般的年纪里拥有同等的成就,那旁人定会夸上一句年少有为光宗耀祖。然而长姐是女子,当一个女子触及到许多男子都够不到的高度时,她的功劳便会被人想法设法地一点点搬运到家中那些男子的头上,她自身所谓的缺点则会被无休止的放大。
而长姐的这个“缺点”就是至今仍未婚配。
起初,也不是没有人到阿娘跟前打探口风,但在屡屡碰壁以后,他们很快便歇了心思。于是有心之人便翻出了昔日里长姐同人相看时的老黄历,他们说女侯必定在这段相看的经历里偶遇了自己的意中人,却无奈表白被拒。如今时过境迁,对方娶妻生子,生活美满,独留女侯被困在这段单相思里苦苦挣扎,情难自抑。
尽管我觉得这个说法扯得不行,可外界对于这个说法却深信不疑。他们甚至还大张旗鼓地推测起了这个神秘的“意中人”的身份,其中就属梁大公子和孟公子的呼声最高。
不是,他两究竟何德何能啊?官职没有长姐高,在朝中也不及长姐说话有分量,甚至连家产都没有长姐多。到底是谁在信这样滑稽荒诞的说辞啊?
传闻愈演愈烈,不过好在长姐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她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快活。
时间往往是在孩子的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在静姝口齿不清地唤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句“阿娘”之后,婆母随之而来的暗示将我的激动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想让我为谢小五纳妾。
我生静姝时大出血伤了身子,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大夫曾断言我往后都不能够再继续诞育子嗣。婆母当时虽然安慰我说会为我调养好身子,可是大夫的话到底还是在她的心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态度亲昵地牵起了我的手,用着闲话家常的语气向我表达着她的诉求。
她说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她能明白我与谢瑾之间这份青梅竹马之情。不过谢瑾到底是他们这一房里唯一的儿子,她说她知道我听到这个会不情愿,毕竟无人会愿意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我既为谢家妇,就合该为谢家的香火传承让步。
她说这话时的模样让我觉得好陌生,我分不清眼前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对我温柔和善的谢婶婶。那个会在我小时候用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我擦拭脸上脏污的谢婶婶,会替我整理发髻会夸我比谢瑾还要聪颖机灵的谢婶婶,那个在我心里超尘脱俗好似从画上走下来的菩萨般慈眉善目的谢婶婶,怎么就成了眼前这个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样子?
我陷入了探究这个问题答案所在的漩涡,一时竟没再注意婆母后面的说辞。待我好不容易才从这一团纷乱的思绪里抽身时,抬眸间便对上了婆母笑吟吟的脸。
她问我心里可有什么人选。
我感到一阵酸涩的滋味充斥我的心口,在一阵阵的肿胀以后它将附近五脏六腑挤压得生疼。我并没有马上就给出一个对方期待且满意的回答,而是将这个问题扔到了最该对其做出选择的人身上。
于是这天在谢小五抱着静姝对其挤眉弄眼之时,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说,家里的长辈有意要为他纳妾。
谢小五在听到我的话后,五官尚未归位,便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望着我道:“纳妾?纳什么妾?为什么要纳妾?”
他的疑惑在面上那副刻意用来逗乐女儿的鬼脸上被放大,却并不违和。我低头掸了掸他方才脱下的外衫:“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让你生个儿子,好为谢家传承香火。”
我话音刚落,谢小五便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不要,我能有你和静姝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得你自己去跟爹娘他们说。”
谢静姝在我们的谈话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扯着谢小五的衣袖子,含含糊糊地叫着“阿地”。
她才刚学说话,每一个字都念得十分用力,因此“阿爹”就成了“阿地”,但这也足以令谢小五欣喜若狂。他意犹未尽般地哄着静姝,逐渐迷失在了这一声声囫囵的“阿地”里。
然而我公婆并不能对谢小五的这份欣喜感同身受。他们说人老了以后还是希望能看到家里热热闹闹的,如今他们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子孙满堂,日后好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谢小五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说你们有孙儿啊,静姝不就是你们的孙儿吗?
公公说这不一样,他说静姝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要是没个儿子的话,他们这一房到了谢瑾这儿就算是绝后了。
“爹,静姝姓谢,她身上流着的血一半也姓谢,她是我的女儿,既有她在,怎么能说我们谢家是绝后了?”
我这才发现谢小五有这般胡搅蛮缠的本事,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在旁人听来惊世骇俗的言语,气得公公哆嗦着身子指着他“你”了半天。随后他急火攻心,捂着心口跌坐在了椅子上,紧接着一群人便大呼小叫地涌了上来。在这一片混乱之际,婆婆的指责声透过了人群,落在了我的头顶:
“你!你!我们谢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娶了你这么个不孝又善妒的狐媚子回来!”
我本来正站在旁边低头扮着鹌鹑呢,结果不曾想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斥骂声砸了个措手不及。明明顶撞长辈的是谢小五,可是最后被安上这顶“不孝”帽子的却是我。这话说的就好像我是那染黑了一缸清水的墨汁,都是我操控了他谢小五的心智。总而言之,在他们看来,不管最后谢小五做了什么,只要将刀尖对准那个问题的源头关键——也就是我,那便是对的。
可他们忘了,谢小五也是个人,他是个有思想有主见,能自己思考问题并分析利弊的聪明人。
很快,谢小五便展现了他在“捣糨糊”上那无师自通的惊人天赋。公婆同他软硬兼施地分析着香火的重要性,他认真地听着,只偶尔好似活络气氛般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上几句真话,好绵里藏针地刺上两句。末了他们一提要纳妾,谢小五便跑的比谁都快。不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是还有公务没处理完。他有着各式各样的说辞,再配合着脸上那一丝不苟的表情,实在是很难找出他的错处来。
我看着谢小五抱着静姝时那满是温柔缱绻的眉眼,一瞬间就联想到了替我挡下了外界不少非议与指责的阿娘,转而又想起了在我小时候会将我举过头顶陪我玩游戏的阿爹。
在这漫无边际的思念里,如黄连的苦涩之感在我的喉口处蔓延,掠过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有些想我阿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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