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在这次长谈中隐去了不少实情,她绝口不提安王府内发生的一切,哪怕话题落到了安王妃的名字上她也选择一笔带过。这样欲盖弥彰的做法令原本清晰明朗的事态被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气。灰霾的天空压在安王府的朱门高墙上,寂静的阴森自墙根处一点一点随暮色蔓延至各个角落,在那偌大的宅邸里膨胀成漫无边际的死板。
住在附近的人家到了夜里总觉得耳边时常会听见妇孺的啼哭。那声音隔着老远的距离,经由阵阵凉风送到人耳边时早已被分割成丝丝缕缕的细线,丧失了其间一切的特征,倒更像是夜风的呜咽。
虽然这附近住着的一户人家近来喜得麒儿,可那些人还是会信誓旦旦地同让人描述自己看见安王府飘荡着的冤魂时的经过。他们说他们在夜里时常会听见哭声,于是便有人大着胆子循声而去。那人一路寻至安王府后宅,在满目废墟之中,他看见个白衣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怀中正紧紧地抱着只襁褓。那人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姑娘”,白衣女子被他的声音牵动着调转过身子,她披散着头发,面无血色的脸上镶着一双看不见丁点黑色的眼睛,血泪从眼角自上而下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血迹,而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与之颜色同样鲜艳的,是好似涂了胭脂般赤红的嘴唇。
——他们都说这个女鬼是安王妃。
一旦说这话的人多了,听见这话的人自然也就跟着多了。相信这一说法的百姓人数与日俱增,其中不乏有人将这一切的矛头顺势指向了长姐。他们将堪堪就要说出口的流于表面的那些幸灾乐祸又给压了下去,用一种满是担忧的语气明褒暗贬地暗示女侯作孽太多。
他们说长姐身上背着的人命数以千计,再这样继续下去日后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虽然他们面上摆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然而说出口的话还是多少沾染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们无比迫切地想要亲眼目睹所谓报应到来的那天,于是他们瞪大着眼睛等啊等,可等来的却都是安王旧党被清算的消息。
那天夜里的叹息与惆怅早已在次日黎明时的第一道曙光里化作了虚无,当长姐走出那道紧闭的房门时,她的脸浸在清晨那带着湿润的凉意里缓缓阖目,再睁眼时她再度恢复成了往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定安侯。上朝时新帝满脸悲痛的公布了安王的死讯,他的死震惊了朝野,也在京城掀起了不小的议论声浪。然而这一切都被长姐抛诸脑后,她神色平静地领了圣旨,在所有人满是质疑和惊诧的视线里策马扬鞭,停在了一座又一座装修的气派且考究的府邸门前。
长姐至此有了“活阎王”的称号。这诞生于恶意与嘲讽之间的称呼,在奉行女子以温良贤淑为上的世道里,原本是他们用以贬低女侯利器。可谁料在长姐听到这明晃晃的讽刺时,竟将这一切全都无一例外地收入囊中,随即便继续我行我素。那些或怀着侥幸心理或仍不死心的安王旧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兵驾着胳膊从府里拖出来时,身后往往会跟着一连串哭天抢地的女眷们。他们之中有人涕泗横流,有人身形狼狈,有人则是不由地望向那骑在高头骏马上穿着锦绣华服的女子,似是被滚边上的金线烫伤了视线,他们或咬牙切齿,或破口大骂。
“赵婉柔!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同样的话也出现在了文嫣她二叔和祖母的口中。当长姐率兵包围文家时,文二叔还躺在甜蜜温柔乡里做着从龙之功的美梦,直到房门被撞开的响动伴随着女人尖利的惊叫声将他拽回现实。在那一阵整齐划一脚步声里,他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给硬生生的剥离,随即衣冠不整的被一路推到了人前。
妻儿的哭声簇拥着七十岁的老母紧随其后,他看见平日里举止端庄的夫人这会儿竟不管不顾地扯住了士兵的衣袖,如今仍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这会儿正站在母亲身后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那个被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正站在人群的后边,眼里满是震惊,就连手里的书卷掉到了地上都浑然不知——他本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然而他的前程他的未来在今天便已是尘埃落定。
文二叔看见了好多人,他看见他的兄嫂搀扶着母亲站在定安侯的马前据理力争。文老太太两鬓雪白,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一说起来话来所有的纹路便都皱成了一团。
她将手中的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摆出了长辈的架子强撑道:
“定安侯,我们文家同你们赵家可是姻亲啊!”
长姐动作利落地下了马,站在文老太太跟前一拱手,多少还是给了文老太太长辈的体面。文老太太见状,以为长姐此举是有了网开一面的意思,然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便听见那女侯直起身子时的那道冰冷声线。
长姐说:“文老夫人,皇命不可违,这些可都是圣上的旨意。”
长姐的话音刚落,文家人又是一阵哭天抢地。文老太太上前一把扯住了长姐的袖子,拗哭着膝盖一弯竟是要当众给长姐下跪。幸而长姐眼疾手快,先一步架住了她的身子止住了她的动作,不然真要让她这么一跪,长姐就算是有理也要变没理了。
饶是如此,周围人眼瞅着这一幕也难免不为之动容。文二叔回过神来,他自知无法逃过此劫,梗着脖子朝着家人大喊道“不必求她”,紧接着他便死死地盯着长姐,额上青筋跳动,扯着嗓子怒声道:
“她连安王都敢杀,如此蛇蝎心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赵婉柔,老天爷正看着你呢!你迟早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像是为了应证这一声声的“报应”,阿琰的身子突然急况愈下,明明前一天他还精神十足地同小时候那般和我拌嘴吵架,夜里身子却突然发起了热,惊得长姐到军营里去请回了大夫。
府里兵荒马乱的忙了一夜,文嫣陪在阿琰的床榻一整夜都没能合眼,好不容易退了烧,人却还是昏迷着。偏偏就在这个当口,文家人又上门摆起了长辈的谱。
那日刚好我也在,于是便陪着阿娘和文嫣应酬起了文家人。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文嫣一夜未眠,强撑着精神坐在那里陪着笑脸。可她婶娘和生母却好似根本瞧不见她眼底的乌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闭着眼睛直夸她日子过得顺心,就连样子看起来都容光焕发了不少。
诸如此类的客套话说了两轮,两位文夫人总算是进了正题。文二夫人不轻不重地清咳了一声算是开场,随之登场的文大夫人为自己和我阿娘戴上了“亲家母”的帽子用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好令她接下来的请求能多上一层理所当然的外衣。
然而文大夫人的那一番话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
“亲家母,我们文赵两家那可是姻亲啊!结果现在可倒好,婆家的姑姐上门抓走了娘家的叔父,还要将人亲自送到圣上跟前定罪。这这这,这事儿落到了旁人眼中,觉得我们嫣儿在赵家不受待见事小,万一影响到定安侯乃至整个赵家的声誉,那这事儿可就大了呀!”
文大夫人在说话途中不时地拍手以强调事态的严重性,加之还有文二夫人在旁边轻声细语的捧哏,乍一听还能给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然而阿娘早就不理会这些事了,自从当年太医的那一句断言之后,阿娘如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为阿琰延寿这一件事情上,府中的大小事务早已全权交由文嫣打理,至于长姐的那些公务,她更是不会过问一句。
当然了,阿娘不管怎么说也当了这么多年的诰命夫人,她说起场面话来比起文大夫人还要漂亮。三言两语之后,阿娘满脸笑意,好像什么问题都回答了,但又什么问题都没回答到点子上。
文家的两位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她们深知自己这是遇见了硬茬,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文大夫人笑着应了几声是就开始垂眸饮茶,与此同时,文二夫人正了正身形,将话头扔到了文嫣身上。
“嫣儿,你二叔和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其他人不知道你二叔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不要紧,可你对此是再清楚不过的啊!嫣儿,你二叔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做事向来谨小慎微,他又怎么会跟安王搅合在一起,参与进谋逆这种株连九族的事呢?嫣儿,你可不能不帮你二叔啊!你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姓文,你不能不想着你祖母,你爹娘,还有你弟弟。要是你二叔真被安上了‘谋反’的帽子,那你弟弟们的将来可就彻底没了指望啊!”
她说的声泪俱下,感人肺腑。文嫣轻声地叹了口气,道:
“二婶,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怎能插手朝堂之事?”
文嫣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夜,直到现在都未能合眼,因而她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有些盖不住的倦怠,可这样的倦怠落入了文二夫人的耳中,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傲慢,点燃了她心底的怒火。
“呵,妇道人家?定安侯也是女人,你去求她不比让你爹四处点头哈腰求人要快得多吗?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攀上了侯府高枝,怕娘家日后出事拖累,影响了你人前的风光日子。嫣儿,你可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和二叔想方设法地为你寻来了这门好亲事,你又怎能在这侯府到家做主,过上这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好日子?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 ”
“好亲事?”文嫣轻声地重复着,“你们为我寻来了好亲事?”
“你们当初真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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