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把她揽得稳,崔宜心中惧怕去了大半,拗回头,忙问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等女子回答,另一串马蹄声追了上来:“青莲 ,再快些!”
一侧脸,便见一道青影从旁掠过,鞍上挂一筒白羽箭,马背上驼着的人,正是方才的白衣人。此时,他负着一把铁弓,已把白纱挽起,在幂篱上堆了个纱髻,露出一张明净的脸,和身后扎得松散的长辫。他似一尾流星,飞快地窜走了。
女子见状,不甘示弱,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疾冲出去。
*
“你当真是公主么?”
三人在护城河边缓缓地走,他们互通了姓名,藕衣女子名作“龙慈”,白衣青年号唤“在清”,他们告诉崔宜,决不能对外人道他们的名号。
龙慈与在清都下了马,只留崔宜一人在马背上,上身随着马步晃动。龙慈斜过脸,目光扫过她握缰绳的手——那手瘦黄而细疤密布,就是连浣衣的宫人都比不过,毋论她的脸尖而小,身躯薄而微偻,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鼠,全然不像在宫廷里长养起来的。
“是呀,”崔宜已知他们被皇帝特许,把她接出宫玩耍,于是消了戒心,寻常地同他们讲话,“我是父皇的第五个女儿,宫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你如今几岁了?”
母亲死前,每年都会为她过生辰。崔宜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答道:“十五了。”
她形容瘦小,像是十岁的孩童,哪里有及笄的样子。
“你阿娘是谁?”
“她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崔宜在手指上绕着缰绳,“她死啦。”
龙慈与在清相觑一眼。龙慈又问:“你是因着你阿娘不开心么?”
崔宜摇摇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马背上传来很轻的啜泣声,一颤一颤的,像只幼蛾在扑翅膀。
在清被这哭声压得胸闷,听不下去了,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抛给龙慈,龙慈捏住了,勒停了马,抬手把帕子系在缰绳上。马继续往前走。崔宜一边掉眼泪,一边去解绳上的手帕,攥在手心里。
渐渐的,她愈哭愈大声,最后,索性把丝帕捂在脸上,放声大哭。她一面哭,一面含混不清地大声说:“我不想再看戏了,也不想有人逗我笑,我和父皇说了好多遍,也答应他说,会乖乖去紫薇观,可他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秋天的风吹过岸上的草,草哗哗的,太阳已行到了中天,高高地晒着河水。淡白的天际洒着几点黑雀,渐渐地散走了。
*
崔宜哭了一阵,心里暂且轻松了。三人也行离了护城河。
阔远的原野里横着几户人家。走近了,三人先是嗅到一阵清苦的香气,待再近些,便见土筑的篱笆里圈着一方丽锦,竟是种满了各色的秋菊,风吹过,花枝动摇,如吹皱一潭五色的水。崔宜看直了眼睛。
在清去叩人家的门,门里走出来一个佝偻老妇,问了,才知这菊都是精心培育的,建康城中有贵人爱菊,愿以铜钱百贯、绫罗十匹买一支稀罕的花。在清听罢,便掏出铜子来,请老妇折两朵,末了,用衣裳兜了,带回来,一枝抛给龙慈,一枝递给马上的崔宜。
崔宜捧着花,不知所措,只好把脸埋在花蕊里,深嗅两下,结果,被花香一刺,她抖出一个激灵,“阿嚏”一声,喷得响亮。
“师姊,你教教她,给她作个榜样。”在清笑着,眼睛看着龙慈,却冲崔宜扬了扬下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发髻。
龙慈不睬他,只是叫崔宜把身子伏下来,两朵菊,一朵蟹爪粉,一朵重瓣黄,被龙慈一前一后地簪在崔宜发缯里。清香从头顶披泄下来,崔宜有些茫然,把手抬上去,扶了又扶,生怕颠簸得狠了,把花摇坠下来。
又行了半里,三人见前面有一株枣树。
枣树年纪很老了,漆黑的枝干,黄而稀的小圆叶子,当中却挂着密密的枣子,红透了,似一粒粒小灯笼。
在清挽起袖子,把胳膊一探,脚前后一蹬,便轻快地翻上了树。搂着树干,他刷了一把枣子,往自己怀里塞了,还不够,又扯了几把,身上没地方放,便喊龙慈在树下接住,接着,一把枣子咚咚,全被他抛洒下来,似下了一场红雨。
龙慈无奈,随手在空中抓了几个,又俯身捡了几粒,在衣裾上揩过了,递给崔宜吃。
“快下来!”忽然,一个童子高声叫唤,“偷枣贼!”
三人随之看过去,只见一个垂髫小童站在青牛背上,冲他们竖眉高叱,嗓音洪亮:“这是我家的枣子!把枣子给我还来!”
“可是,她都已经吃了。”在清望树杈间一坐,荡着腿,把手一指崔宜。崔宜见了,大骇,忙把嘴里的枣吐出来,掬在手心,低头一看,果肉早被她啃了个干净,只剩几枚光秃秃的枣核。
小童见状,更气了,把手叉腰,瞪着三人。在清见他不饶过,便在身上一摸,苦了脸,冲龙慈与崔宜道:“钱给你俩买花,已经用光了。”龙慈啖了一枚枣子,不接话。崔宜更是捂着头花,提防他索要回去。
僵持片刻,在清向小童道:“这样,我拿一只大雁,换你的枣,如何?”
小童把眼光在三人身上扫一扫,见他们马鞍后空荡荡,片羽也无,不由气道:“你哪里来的大雁赔我?”
在清笑了,从背后抽出长弓,又请龙慈抛一支箭上来。拿到了箭,在清仍随意地坐在树间,把白羽箭搭上弓弦,挽满了,抬起箭簇,指向天空。
凝神片刻,只听破空“嗖”一声,箭曳着白尾,高高远远地飞了出去。
崔宜拗着头,目光追随箭影。那箭没入云里,叫她的目光追丢了。
小童见状,皱眉道:“偷枣贼,我瞧你一支箭不够罢?”
忽然,那云间有雁哑叫一声,随后,一道黑影便直直坠下来。在清从枣树上一跃而下,落在马鞍上,一振缰绳,马带着他便冲那黑影奔去。
片刻,蹄声又转回来。在清坐在马鞍上,手里握着细长的雁颈,雁身上正扎着那支白羽箭。崔宜见了,心知自己保住了心爱的头花,不由长吁一口气。
打发了小童,日头已偏西了。建康城有宵禁,龙慈与在清便带崔宜回宫。
路上经过市坊。崔宜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可见屋顶粼粼的燕子瓦。瓦檐下,有白腴的妇人抱着小童,小童幼细的手里攥着一枝桂子;有敞怀的脚夫蹲在街边饮茶,粗瓷碗缺个尖;有商贩把手指在嘴里濡湿了,捻起纸张,糊在灯笼架子上。
驴铃当啷啷地响,铺子收起门来,扁担一根一根挑起来,向长街尽头移去。骡马的蹄子扬起尘土,夕阳一照,尘红如软帐。
世间如此清明,如此完满。崔宜又想起令燕,想到眼前的一切,他都再没有机会看见。
“你们知不知道,紫薇观是什么样?”
龙慈与在清对望一眼,你一句,我一句胡乱地说:“听说是一座道观”,“观主很厉害”,“周边民风淳朴”,“弟子们也很友爱”——
“那是不是可以学到很多本事?”
“那当然!”
崔宜点一点头,她远眺宫门,轻声道:“那我要去。我要学本事。”
她要学本事。皇帝动不了薛惇,那就由她学成了,回来亲手来杀掉他。为令燕报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