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后是特别爱干净的,慈宁宫清晨的洒扫近乎要花费一个时辰,每次这个时候,南太后便会去慈宁宫花园子里面走走。
慈宁宫花园是南太后的地方,年号改换昌平已经三年了,可这个花园子,姬太后从未去过。
当听到慈宁宫的宫女来报,说南太后请姬太后去花园子里的时候,姬太后颇为高兴了一会儿。
赵素儿的眉头却皱起来,与赵嬷嬷互看一眼,掩饰不住内心的担忧。
到了花园门口被守园子的小太监拦住,只许姬太后一个人进去。
姬太后踏过园子门口汉白玉的石阶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以前。
以前的日子总是心惊肉跳,并不怎么让人怀念。可那些凄苦的日子,却时时刻刻能提醒皇帝,她是多么的辛苦。
原本她是个一个普通的宫女,娘家也只是农户,她进来是因为家里可怜养不活她,而恰好她又有几分姿色。
姬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薄薄的脸皮,眼睛却长。她进了宫未做过一步登天的美梦,却在侍奉皇后的时候被皇帝看上,有了皇子,便得在宫中呆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于她而言,宫外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一样,她努力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美丽的花朵红白相间,旁边坐在椅子上的南太后面容威严。
姬太后慢慢走过去,她有一阵子没见着南太后了。
南太后保养的很好,明明年纪比她大了,可额头上却少见皱纹,平整的如同熏好的白丝绸。
她蹲下身子向南太后行礼:“妾身拜见太后。”
南太后正瞧着不远处盛开着的牡丹,大红色的花瓣紧蹙,花朵层层叠叠的在她眼中绽放。
她没有看向姬太后,也未让姬太后起身,姬太后就弯着腰半蹲着,身子动也不动。
原本是她身边得力的宫女,最后却成了同侍一夫的姐妹。
南太后恨她,同时也知道她的无辜。
对于她最该恨的那个人,她却只能笑颜相对。
不知是该怨谁,也不知是谁的错。
“皇帝旁边的那个女子,你该敲打敲打她。”南太后冷淡的道。
姬太后皱了皱眉头,而后笑道:“不知太后说的是哪一位?”
“你不必跟我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南太后不耐烦的道:“除了她,还有谁与皇帝走得近?”
姬太后垂了眼睛:“妾身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南太后变了脸色,以往姬太后听她说话总是懦懦的,唯她是从,今日里是怎么了?
她按下自己的疑惑,冷冷的道:“她跟皇后相比如何?”
“她只是一个宫女,皇后是一国之母,母仪天下,自然是无法相比的。”姬太后轻声道。
“皇后还未有皇嗣。”南太后道,她看着姬太后,目光略显冷冽。
听出了南太后的意思,姬太后后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抬起头,有些惊愕的看向南太后。
南太后的身子向前弯了弯,她明明是坐着的,身形比姬太后小了一头,可气势上却足足的压制住了姬太后:“宫中的嫡长子,只能出自南家。”
姬太后不说话,她已经愣住了。她没想到南太后这么胆大,竟然敢堂而皇之的插手皇嗣。
“这话不能哀家去与他们说,难免会生了嫌隙,就只能拜托给你了。”南太后笑道,声音也温和,可姬太后却始终暖和不过来。南太后接着道:“若是皇后有了孩子,皇帝的位置也就稳了。”
“你是个聪明人,也有福气,不要自己把福气丢掉了。”南太后起身,姬太后怔怔的,她不知道朝廷上是什么局势。她一直依附着南太后活着,如今也不例外。
“妾身明白了。”她讷讷的道。
“这就好,陪哀家走走吧。”南太后道:“以后这花园子,你想来就可以来,也陪哀家说说话。”
姬太后跟在她身后,正是清晨,园子中空气清新,她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闷在了一方天地里,黏黏糊糊的,动也动不了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冰碗子成了宫中常备的东西,尹潇楚自小嘴馋,这会儿在乾清宫倒是如鱼得水了。
“听说先帝在时,夏季的时候总是去别宫消暑,那里挨着山泉,不仅空气凉爽,景致也好。”万公公笑着说道,给皇帝端上了一碗冰镇白桃。
皇帝正在与牧见机对弈,见状瞧了瞧一旁束手立着的尹潇楚,对万公公道:“端给她吃吧。”
尹潇楚乐的眼睛眯起来,正热着呢,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吗?
万公公指挥旁边的宫女搬过来一张小几子,又搬来了一个绣凳,让尹潇楚坐下。
谢了皇帝的恩典,尹潇楚一声不吭的吃东西,这可是个极好的习惯,食不言~
牧见机瞥了他们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他早就习惯了,虽然当面看着还是有些牙疼。
皇帝做完这些就敛了神色,仿佛刚刚的事情并未发生,他也未曾笑过,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牧见机道:“古太傅那里什么反应?”
“有不少朝臣求见,但古太傅都闭门不见。”牧见机道:“与丞相一样。”
皇帝微微笑了笑:“看来这局棋还能接着下下去。”
牧见机应是,眉头突然蹙了蹙:“今年赈灾款的贪墨一事,可要接着查?”
皇帝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丞相退了一步,下面就该咱们退一步了。”皇帝说道,他的语气沉沉的,带着几丝担忧。
牧见机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略过棋局,突然落到了尹潇楚已经吃的见了底的冰碗子上面。
傍晚时分,通化坊的街市上格外热闹。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叟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正在一古玩摊前,同小贩讨价还价。
“这个可是德化年间的,上好的钧窑彩釉,要你五两银子还便宜你了呢!”小贩道。
“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不成。钧窑可没有这么亮的浮光。”老叟笑说道,敲着手中的瓷器。
“得,您识货。”小贩道,瞧了瞧周围,“既然你识货,就便宜给您。”
“好,您划价。”老叟道。
两个人手指在长长的衣袖中交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
老叟拿走那个流光溢彩的碗:“得,这下家里的小黄有饭碗了。”
小贩呆了呆:“小黄是?”
“家里的狗。”
老叟拿着碗扬长而去,留着小贩目瞪口呆。
经过几条巷子,老叟在一个无人的窄巷里停住了脚步。
“出来吧。打算跟到哪里?”老叟开口问。
从身后拐弯处走出来一个人,长发用玉冠束住,水色的长衫衬的他面如冠玉。
他双手握住扇子向老叟作揖:“永昌侯孙望衔,向古太傅请安。”
古太傅遥遥的看着他,说笑不笑,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中却露着精光,朗声道:“小老儿不知什么是太傅。”
孙望衔垂首浅笑,再抬起头来眼睛里却带上了光,如同狐狸一样:“听说大人喜欢古玩。”
古太傅眯着眼看他。
孙望衔拿着扇子划过去,笑道:“刚刚那一条街,大人喜欢哪间铺子?”
“怎么,侯爷要送老夫一间吗?”古太傅道,声音如同洪钟。
“岂敢。”孙望衔先前走了数步:“只是在下这方面有些同好,若大人喜欢,在下可代为引见。”
孙望衔的眼睛明亮,古太傅丝毫不怀疑,在这方面,他定能满足自己的嗜好。
他在孙望衔期待的目光中转身,道:“不过是条狗的饭碗罢了,就不劳侯爷挂心了。”
他转身离去,孙望衔眼中的笑意逐渐消失。
隐藏在暗处的小厮走到他身旁:“大人,这人也太不给面子了。虽然当做太傅,但太子已死,他以为自己现在是谁?”
“他?他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孙望衔淡淡道,古太傅不吃这一套,他得想别的法子。
古太傅一路走回了自己位于义宁坊周边的小院子,天色暗沉下来,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
古太傅走到自己的房子前面,见路边立着三个人。
他愣了一下,趋步向前跪下。
“臣叩见万岁爷。”他道。
皇帝扶他起身,古太傅退到一旁,在皇帝刚刚踏进院落的时候,里面冲出来了一条黄色的狗。
古太傅眼疾手快,在小黄刚要叫出声的时候,手中的瓷碗已经冲小黄扔了过去。
瓷碗正中小黄脑门,小小的狗立在原地,愣愣的盯着古太傅看了会儿,然后垂头丧气的离去。
皇帝面无表情,自动忽视了这一幕。
尹潇楚看见了一切,瞧了瞧颓废的狗,又瞧了瞧一脸正常的古太傅。
…
都说古太傅为人古怪,果真名不虚传。
他们进了屋,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竹庐位于后院,上了台阶,里面放着一张色泽古朴的圆桌,泥塑的瓶子里插着一朵黄色的小花。
坐在竹椅之上,听着雨声,别有一番趣味。
“先生倒是好雅致。”皇帝道:“分明尘世人,却做了避世翁了。”
古太傅正在煮茶,他的胡须很长,脸瞿瘦,闭上眼睛时,就仿佛与这世间隔绝了。
“有万岁爷在,又有那么多忠臣良将在,用不着臣。”古太傅道。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的,像玉珠一样打落在竹庐之上。皇帝看着雨滴打落在外面的青石板上,煮茶的石锅开始咕嘟,水快要开了。
“若是朕来请太傅呢?”皇帝望着古太傅,淡淡道。
“若是国之大计,臣万死不辞。”古太傅低头恭敬道。
“那若是党争呢?”皇帝道。
古太傅的手顿了顿,胡子也随之抖动,他看向皇帝,皇帝平静的看着他,眸子里古井无波。
古太傅道:“臣不会参与。”
“有太傅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起身告辞:“先生保重。”
古太傅并未起身,夜色已经渐深了,他的眼眸伏在夜色里,安静的像蹲在地上的石狮。
“有臣在一日,朝堂上便不会兴起刀兵。”他道。
“朕替万民感谢太傅。”皇帝道。
“鲜血不能洗清任何东西,只会让触目所及都沾染上怨气。而怨气经久不散,不利民生。”古太傅又道,他看着皇帝,似乎在等待皇帝的回答。
皇帝看着他,轻声道:“朕明白。”
古太傅点头。
一行人下了青石阶,尹潇楚打起了伞,跟在皇帝身后。
走到后门口的时候,皇帝突然住了脚步,回头去看,古太傅站在台阶上,正遥遥的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默默转身前行,头顶上一声响,照亮了昏暗的竹庐。
雷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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