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朝颜还在等娄卿旻回话到底能否放姜宣同一马,但男人迟迟不开口,她抬眼看着阴沉可怖的天,预料着会有一场倾盆大雨,她也没再等,抬腿进了大牢。
事情告一段落,朝颜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与姜宣同好好告别后再动身去内城。
牢狱之地她从未踏足过,往日也只听闻宫人将其描述得如同阿鼻地狱,如今进来才发现里面昏暗一片不见日光。
道路两边点着几盏微弱的烛火,勉强能照着长长的走廊,再往里深入便能看见每间牢房被铁锁封得紧紧的,漆黑一片,唯余着那点铁栅栏缝隙透着淡淡的光,地面潮湿黏着鞋履,各种污秽之物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气氛可怖着实难以用言语去形容。
朝颜让士兵带着向里间走去,看到在酒肆交易的那几位普桑人分别关在不同的牢狱,各自有独立的一间。
而姜宣同的牢房在通道的最里边,这间牢狱相对干净些,但男人身上的华服锦衣已经全部扒下换上一身单薄的囚衣,看着面容都憔悴了几分。
听到声响,姜宣同抬眸看到朝颜便回过神,言语激烈又担忧:“你怎么来这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你脖子上还有伤,快些回去医治!”
朝颜下意识抚了下脖颈处的丝布,解释着:“伤暂时无碍,我要去内城了,临走时想见你一面,顺便帮你求情看是否能从轻发落。”
“不用你求情,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真让你一个女子帮了我,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姜宣同想起从前见过几个踏足过大牢的女子回去做噩梦,怕朝颜与她们一般被吓到,便不耐烦催促着她:“快些走吧,有些话我不便在这儿说,你临走前去我府上看看是否有我父亲的回信,届时你便知晓一切了。”
经过这件事姜宣同没有脸面再说自己是她表哥这件事,便想着让她自己找答案。
而朝颜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回去看信?她毕竟是外人,如何能看他们的家书?
二人所言不在同一处,自是不理解各自的话。
朝颜还想开口安慰姜宣同,不料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人已看完,话亦说完了,牢狱之地污秽众多,您该离开了。”
娄卿旻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突然在身后开口,朝颜毫无准备被这声音吓了一颤。
看到牢狱中楚楚可怜的姜宣同,朝颜还想一试。而后鼓足勇气一路快走到娄卿旻身前,又道:“大人,姜宣同他知错就改,还帮我们抓住了犯罪之人,大人能不能不罚他?”
四周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女人带着商量的语气仿佛还回荡在安静的牢狱中,牢房外的小道上只他二人,一前一后面对面站着更像是在对峙,场面略微强硬。
半晌后,娄卿旻才淡然启唇:“公主,您僭越了。”
“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只是城主之子,更要认罪伏法。您也知道华纪律法森严,就算是王亲国戚亦不能犯,况且他还有位学识渊博的城主父亲教养长大,整日耳濡目染一定很懂这些道理,包庇他——”
“就是在挑衅王室的威严!”
一番话语淋漓尽致,朝颜不知他竟比身为王室公主的自己更在乎王室威严。
见他面色有些难看,朝颜又打消了心中准备的反驳之语。
娄卿旻将视线从姜宣同身上转到她身上,话语间又带着几分怒意:“公主若要以公主身份来命令臣,臣无话可说,但也会状告到国君,让更高位之人来治他的罪。若公主以其他身份劝说,那本官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难免不会连同公主一齐告上朝堂,治公主个包庇之罪。”
话毕,他对朝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如此举动肃敬又疏离,二人之间好不容易并肩作战后有所缓和的关系,仿佛又回到起初互不相让,非要一决高下的对立。
朝颜知道这位大人真的生气了。
她又一次见识到了娄卿旻怼死人不偿命的毒舌,几句话中看似尊重地带着“公主”二字,实则话里话外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她根本不知如何反驳他,因为他说的话都言之有理。
她被娄卿旻那副正容亢色的严肃模样弄得失了面子,继而清醒认识到姜宣同所做之事实为犯法,而后看了眼牢狱中与她一样被说愣了神的姜宣同,轻言轻语地接下娄卿旻的话:“大人所言极是,是我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她身为公主更不能包庇,就算姜宣同将功赎过了,此次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她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转头看向娄卿旻寒冷刺骨、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到嘴的话都收了回去,转而对姜宣同说了句:“你自求多福,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与娄卿旻搭话。
朝颜顺着来时的路离开,路过关着那位挟持自己的普桑国人十廿的牢狱,偷偷瞥了他一眼,男子愤恨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朝朝颜直直扎过去,她顿时感觉脖子上的伤口又疼起来,飞似得逃出牢狱。
从阴暗牢狱中出来便看到一片湛蓝晴天,老天变脸的速度跟娄卿旻变脸有得一比,方才那闷雷过后不仅未下雨还成了大晴天,真是变化莫测。
她向来看得开,不一会儿就把娄卿旻在牢狱中对她那番义正言辞的话语抛之脑后,她笑了笑,抬眸看向街道对面,一位少年闯入眼底。
是羽堇,正驾着一辆马车在对面静静等她。二人去了最近的医馆将伤口包扎了一下,回到娄卿旻的酒肆接走了槐夏与连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内城。
*
牢狱中姜宣同看着朝颜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娄卿旻还站在原地。
见朝颜为自己求情不成还被娄卿旻威胁了一顿,心里有些愤愤不平,想替她出气:“这位大人好威武,对一个弱女子说话有必要如此不客气,如此咄咄逼人么?让我来猜猜,大人这气血方刚欲求不满的年纪,如今气都撒在女子身上,府上不会空无一人吧?”
“不过也是了,你这凶如猛虎的姿态,任谁接近都会被你吓跑!也就我们朝颜心地善良才会愿意与你这种人交谈!”
“真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他盯着娄卿旻那道青色身影又摇了摇头,也是可惜,此人模样俊美却脾气不好。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像他这样待女子温柔体贴的真的不多见。
在朝为官这几年,娄卿旻早就对一切诋毁之言免疫了,更多时候都是他让别人吃瘪。在他这里,姜宣同言语间的那点讽刺根本掀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四下无人,娄卿旻的目的达到,转身淡淡睥睨着牢中人,目光平静幽深,“姜宣同,你与盐官王堃合作私自藏盐又贩盐,是否知晓那是要人命的勾当?”
“知不知晓重要么?该做的已经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我姜宣同不会做逃兵!”
姜宣同好像吃软不吃硬,但眼下的娄卿旻没耐心陪他浪费时间。
他顶着高出姜宣同半个头的身子缓步走上前,俯身站在铁门边,一字一句道:“本官见你有悔过之心,主动功将抵过帮众人抓住了嫌犯,可以不要你的性命,但前提是你要将王堃如何说服你与之联手,与如何认识普桑之人的细节全部交代清楚。”
“就是我自己想赚钱,我求他办事,与他无关。”
姜宣同像个花楼嫖香的大爷,说完便大咧咧地找到一片粗糙杂乱的稻草坐了下来,那不管不顾的懒散模样让人看了便想将他暴打一顿。
娄卿旻自是不信,出言讥讽:“凭你那满是花酒美女的脑子能想出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
“这位大人你到底是谁?”
“说话便说话,为何总揭人短处?知不知道这样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娄卿旻冷哼一声,“不舒服?那姜公子更要赶快交代清楚,这样你我二人都能快些结案,本官也能早日离开燕国,回华纪国继续当那位闲散的太子少傅。”
他也学着朝颜故意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为姜宣同提前挖下名为信任的坑。
果然这招百试不爽。
姜宣同一听娄卿旻说出真实身份,瞬间翻了个身弹跳起来,三两步跑到牢门前,身上的锁链被他摩擦地面弄得吱吱作响,在空旷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虽然混迹情场多年不理世事,但也知道华纪国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子少傅,忆起方才对他说得那些大不敬的话,宛如被人泼了盆冷水,但假装面不改色问他:“你真是华纪那位?”
娄卿旻不喜这种嘈杂刺耳之音,弄得头直疼,他微微皱眉抬眸瞥他一眼,神态带着嫌弃。
许是这不加掩饰的一眼,让姜宣同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身份,惊讶道:“你竟是娄卿旻!那你此次来燕国便是调查粗盐缺斤短两之事了?我早知道华纪不会善罢甘休,一连着好几个月都少了些量怎么可能不追究,偏偏那王堃骗我说华纪那样物资丰厚的大国不在乎这些。”
“不过,就算我说出来也于事无补。王堃身后之人来头很大,我就算将他供出来又如何,你们也不能将他处死,或许最后只能来个私藏粗盐从轻处置的罪名。”
“相比之下,我才算那个无人庇佑的弱小……”
娄卿旻听出他言外之意,接话:“你只管说你该说的,其他事轮不到你操心。”
姜宣同头脑思虑不深,想着燕国与华纪本就亲如一家,便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娄卿旻,不一会儿便做了决定,朝娄卿旻招了招手,“那你靠近点儿,我悄悄与你说。”
……
娄卿旻忙完公事已经是夜里,天色转晴,但夜里还透着凉风。
他披了件裘衣带着暮商乘马车回到酒肆,一进门便见前几日燃着灯的屋子漆黑一片,想起那是朝颜侍女们所居之地,转头问一旁的暮均,“公主的人呢?”
“已经出发前往内城面见国君了。”
动作倒是快。
不过说来也正常,朝颜自逃婚那日起便一心挂念着燕国,在贩盐之事上搁置许久,确实也该去内城了。此次朝颜真的帮了他的大忙,两次羊入虎口以身为饵,自己早已欠她不止一个人情,日后定要一一还她。
“她的伤……”
暮均知道他问谁,连忙接话:“属下接到暮商的传信便立刻通知羽堇了,公主回酒肆时,伤口已包扎完好。”
娄卿旻没什么其他动作,垂眸,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抬步上楼回到自己寝室后,思考着大牢里姜宣同所言,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蒙蒙亮娄卿旻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出声让人进来。
暮商推门而入便看到微暗室内一道男人身影半伏在桌案上,还以为娄卿旻余毒又发作了,吓得连忙跑上前将他扶着坐起身,“大人,您可是余毒又发作了?”
“无事,昨夜太累,没去榻上。”
听娄卿旻说身体安康,暮商这才放下心来将司寇赵成延一早传来的竹筒信件递与他。
娄卿旻打开看了几眼,忽然开口:“姜宣同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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