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灯火昏黄,灯下人影摇摇晃晃。
打更的王胡子换完班,拎着一盏破皮灯笼,大摇大摆地进到酒馆来,给自己点了两碗热热的烧刀子。
他仰头灌下一口热酒,呼出一口冷气。
夜,已似离他很远、很远。
新年的钟声,却已离得很近。
冬夜里忽然闯进来一簇紫红的烈火,那簇烈火挟着一团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酒馆里昏暗的烛火也被扑灭了一瞬。
王胡子睁开已然微醺的醉眼,看见一个紫裳小姑娘。
这紫裳小姑娘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皮肤白的好像天山顶上的积雪,唇却嫣红得像海边开得最热烈的玫瑰。
但最特别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这世上的美人虽不多,却也还有那么一些,她们有的温柔哀愁,有的妩媚娇憨,有的清冷凛然,但从没有哪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像这个紫裳小姑娘一样,又美丽,又锐利,顾盼神飞之时,好像有神光射出。
她的眼睛,好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得了她。
“拿酒来!”
她已坐了下来。她的面前,已摆了两大坛烈酒。
王胡子吃惊地看着她,他还从未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小姑娘,只一转眼,一大半坛烈酒就已经被她倒进喉咙里喝个精光——好像她压根喝的不是酒,是水!
“嗐——渴死我了!”
原来她竟真是拿酒当水喝的。
王胡子不禁咋舌,他摇了摇头,忽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整个人似乎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石像。
石头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得到,但这尊石像,只消有人看上一眼,就再难以将眼睛挪开。
只因那实在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少年。
他的皮肤也很白,却透着一股冷气,他的眼睛很黑,望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那个人的魂魄都吸出来。
他的鼻梁很直、很高,看上去很像陡峭险峻的雪崖。他的嘴唇很淡、很薄,便似雪崖下边那一片薄薄的冰刀。
他脸上的每一处都是锋利的,他从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也决不给自己留后路。
紫裳少女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事实上她一进到酒馆里来,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他。
但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那少年腰上配着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这世上能有如此剑气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何况这少年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如此英俊。
她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眼睛里闪过一阵激动的光。
她拎着一小坛酒便走了过去,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笑道“这位朋友,不若我请你喝一杯酒。”
她笑起来便似骄阳,却没有骄阳的灼热,只让人觉得灿烂、爽朗,还有一种特别的英气。
那少年只看了她一眼,道“我不喝酒。”
她这时候才看明白了,那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壶白水。
她虽有些意外,却并不气馁。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少年并不说话,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紫裳少女笑着道“你跟我聊天,不需要说,只用听。”
她竟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和她聊天。
她喜欢聊天,她知道聊天的时候,若是有人能多听一听,那么他们的聊天一定会很愉快。
少年转过了头,不置可否。
她对着明月又喝了一口酒,悠然的样子好像天边飘过的一片白云。
她悠悠道“要说近来江湖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两年前新兴的一个组织,叫做‘子午盟’。”
那少年没有任何表情,只喝了口白水。
“子午盟的人神踪诡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只知道有一句话‘午来书,夜半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若有一个人在正午接到了子午盟的判书,那么他决活不过第二天子时,不论他的武功有多么高,逃的有多么远。”
“两年来,死在子午判官书下的武林高手已有十数位,其中甚至还有八大剑派的人。”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亲朋里边,没有一个人追究此事,连一纸子午盟书也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没有人知道子午盟的盟主是谁,不过,近来江湖里倒是隐隐有一种猜测,一些人认为,那子午盟的盟主,就是青冥剑主贺青冥!”
那少年的目光终于有一刻动容。
紫裳少女笑了笑,似乎有一点骄傲和得意,她知道这少年的武器既然是剑,就不能不为青冥剑动容。
她又接着道“七年前,贺青冥一连挑了西域大大小小十七家匪帮,之后太原一战,又击杀了‘天罗地网’、‘吉利娃娃’、‘独眼老太’和‘青面老爹’,更逼退了‘龙凤双刀’晏云之,‘钩吻鞭’曲盈盈,牵机阁下属数十名刺客,都折在他一人剑下。”
紫裳少女说着,眼里已闪着光,一副十分向往的样子“那是何等的剑光,何等的英雄!”
少年的目光似已变得很远,他仿佛是在看着一团雾。
他的目光似乎又很近,仿佛只是在看自己手中的剑。
他慢慢道“杀人也算得英雄吗?”
她点点头,道“英雄也分很多种,有的英雄只救人,不杀人,但也有一些时候,只有杀人,才可以救人!”
少年忽的好似笑了一笑,但他的笑也好似一抹雾气“你认为他是?”
紫裳少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脸上神色一动“哦?”
她接着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不过,他杀的,总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是好人,为什么杀人,也就没有那么重要。”
少年忽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不知道。”
“哦?”
她只道“我姑姑告诉我,中原武林,已经一多半都不是好人。”
少年低着头,慢慢道“你姑姑的话,也并不一定正确。”
“是的。”
她道“所以我已决意来这里看看,看看到底这江湖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那少年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不,那不是一个人。
那究竟是神,还是魔?
他忽的一连灌了几碗白水,似乎想要就这么把自己灌醉。
但他既不喝酒,又怎么会醉呢?
紫裳少女看着他,看了一会,忽道“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少年看着她,她笑了笑,道“我姑姑说,一个男人若很寂寞,又总想用寂寞把自己灌醉,那么他多半在想一个人,这个人还多半是一个女人。”
少年顿了顿,道“他并不是女人。”
紫裳少女瞪大了眼,道“你喜欢男人?”
少年眼里更疑惑,更迷茫“喜欢……男人?”
“男人自然也是可以喜欢男人的”紫裳少女道“在我们家乡,我就见过几对男人,他们都很喜欢对方,也都想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除了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和异性情侣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眨了眨眼,好像有些好奇“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样冷漠又英俊的少年,他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少年似乎思考了一会,良久,似乎有一道微微的叹息。人生岂非总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长相思,在长安。”
长街忽的传来一道幽幽的歌声。
“美人如花隔云端。”
少年的脸上忽的起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的思绪似乎也已随着这歌声飘到很远。
“长相思,摧心肝。”
紫裳少女脸色忽的变了。
她知道相思最要人命,何况是长相思。
相思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会带给人无穷无尽的痛苦。偏偏拥有它的人,多半舍不得不相思。
她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很古老的组织,叫做‘相思门’?”
她不待少年回答,自顾自道“只有相思门徒,才会在这样的夜里唱相思歌,但早在几十年前,相思门就已经远遁西域,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们都走了。
她却偏要看尽这大好红尘,尝遍这无边相思。
“那个人便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女秋灵意,不过那是中原武林对她的称呼,她本是相思门的圣女。”
“她是为了一个男人留下来的,这个男人也很有名,他或许是这几十年来最有名的一个男人。”
“他就是无名剑吴愁。”
“但吴愁对她却只有友情。”
少年的神色在烛火里若隐若现,仿佛比烛火还要不可捉摸。
紫裳少女又道“后来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虽没有吴愁有名,却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她,甚至为了她对着他的师门折剑立誓。”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之后还有了一对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做秋佩佩,男孩叫做温灵。”
“可惜谁也想不到,就在孩子们长到四岁的时候,他们却分开了。”
“只因原来秋灵意并没有那么爱他,而他的爱,对着一个并不那么爱他的人,也只有日渐消瘦。”
少年沉默着,似乎若有所思。
紫裳少女说到这里,忽道“我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都会和一个自己并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他们往往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爱,或者自己会慢慢爱上对方。”
她忽然激动起来“但他们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而且他们这一错,将会搭上很多人的一生!”
她道“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只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决不要别人辜负我,也决不辜负别人!”
“不错,不错……”少年道“这实在是很公平。”
紫裳少女又道“你可听说过‘不夜侯’?”
不夜侯温阳,便是江湖里一等一的富贾豪杰,据说他是温灵的养子,他的财富,已经足可以抵过半壁江山,他的武功,也在江湖里名列前茅。
但他最为著名的,还是他那丰富多彩的情史。
不夜侯最爱美人,且不论胖瘦老少,他都来者不拒。
他从十几岁起,便风流成性,他养了很多歌伎,也有很多情人,据说崆峒派掌门夫人秋玲珑,便曾是他的情人之一。
不夜侯已来了。
她眨了眨眼,好像有些好奇“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样冷漠又英俊的少年,他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少年似乎思考了一会,良久,似乎有一道微微的叹息。
(误会就是这么诞生的……虽然柳无咎可能并不想澄清这个误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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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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