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已歇,人影已息。
窗外雨声丁零,贺青冥和柳无咎守着一盏明灯对坐窗前,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子时已至,贺青冥忽道:“你听见了么?”
柳无咎侧耳倾听,雨声里好像有一道忽远忽近,不绝如缕的琴声。
“《招魂》?”
贺青冥点了点头,道:“虽只半曲《招魂》,却有窥见天地怆然之感。”
柳无咎道:“可他是为谁招魂?既是招魂,又为何只奏半曲?”
“也许他只是不确定。”
“不确定?”
“他不确定那个人身在何处,魂归何方。”
魂飞魄散一般,琴声忽然沉寂了。
房门却突然被撞开,明黛冒雨闯入房内,道:“这大雨天的,谢归怎么抱着琴在江边水榭淋雨?”
她看了看二人,顿了顿,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柳无咎道:“一个奇怪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茶,道:“我们已听见了。”
明黛坐了下来,望着雨水从天上滚滚而来,转头又没入沟渠滚滚而去,好像万箭齐发,怒马奔嚎。
她定了定神,道:“这是……‘托体山阿,不废江河’?这不是《七贤歌》吗?”
贺青冥道:“《七贤歌》共有七阙,他这一曲,乃是《七贤歌》中最后一阙《怜英雄》。”
“《怜英雄》?我记得不是叫《悼英雄》吗?”
“《悼英雄》是当年天下第一琴师为挽悼李飞白所作,《怜英雄》却是不久前飞花馆为了七贤祭典而作,在原有追慕称颂的调子上,多了几分哀思。”
柳无咎忽然道:“琴谱是谢归修改的吗?”
贺青冥道:“听贺七他们说,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亲自修定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这首新曲似乎藏着点什么。”
曲通人情,这一首用作悼念英雄的壮歌,改调之后,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柔情,听起来竟隐隐有一种凄哀动人、缠绵悱恻之意。若非李飞白已死了二十年,几乎要叫人以为琴师暗恋他了。
琴声越发急促,好似是在与大雨缠斗,疾声奔走,又四顾茫茫,不知身之所至、心之所向、魂之所归。
明黛更奇怪了:“他莫是走调了?”
贺青冥道:“谢归琴技已然炉火纯青,应当不至于斯。”
“可是《悼英雄》也好,《怜英雄》也罢,都不应有这样的感情。”
贺青冥沉思少许,道:“也许他悼的是自己,怜的也是自己。”
柳无咎道:“所以,也许那首《招魂》,也是在招他自己的魂魄。”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片刻,却又似终不得其解。
谢归的琴声,便似海面冰山,常人只能窥见一角而已。他二人却能追踪痕迹,循至海面之下,已很难得了。但他们毕竟和谢归不同,也和谢归不是同路人,谁也不知道谢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们知其然,也能知其所以然,却还是不得解,他们不得解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能理解。
有很多事情,只有形魂同依,命运相印之人才能理解。
琴声戛然而止。
大雨还泼洒个不停,这一刻,却已似天地沉寂。
三人静坐房中,却如坐针毡,仿佛能听见此起彼伏气喘吁吁的呼声。
可是他们坐在这里,又没有奔跑疾走,怎么会觉得气喘吁吁呢?
贺青冥叹道:“谢归琴艺已入神人之境。”
他们没有看到谢归的人,也没有当面看见他弹琴,甚至谢归的琴声已经沉默了,他们却似乎还能听到他的琴。
他们似乎能透过琴声,听见谢归心中的咆哮呐喊。
他们似乎也能看见谢归独坐滂沱雨中,一曲罢了,仰头望着一方沉默不语的苍天。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是何等亘古的孤寂,又是何等永夜的凄怆?
纵横千古,也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明黛恍惚之中,几乎窥见了未来坎坷不明的道路,竟然不由心有所感,落下泪来。
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泪,道:“咱们这是还要等多久啊?”
“再等一等……”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望着哪里。
三人于等待之中,竟不由都生出一种焦灼。
凡人皆有所求,皆有求之不得,这刻骨铭心的琴声,竟已唤起他们刻骨铭心的所求。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方歇,子时已过,江上由远及近,最后一盏孤灯也熄灭了。
万籁寂灭,一声弦动!
“这是——《夜奔》!”
明黛高声急呼,贺青冥喝道:“走!”
三人冲到长夜之中,屋内烛火乍然熄灭。
贺青冥掠过镖局门前守卫,如入无人之境,进到后院,闯入房中,却见镖头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知无觉,如同死人一般。
柳无咎道:“看来谢归刚刚来过。”
明黛提着心探查一番,总算松了口气,道:“他们都还活着。”
贺青冥随手解开一人穴道,镖头刚刚醒转过来,不辨其人,还以为谢归又回来了,不住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壮士,壮士手下留情啊!”
明黛道:“你看清楚了,我们不是方才那个人。”
镖头又看了看,见三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放下心来,道:“方才,方才那人突然闯进来,四下搜罗,然后,然后便走了……”
贺青冥道:“他去了哪里?”
“东边,东边厢房,那里是严大老爷的住处。”
三人匆匆去也,赶到严大卧房,只瞧见外间两口被打开的镖箱,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竟分毫未取,另一个箱子却空空如也。
看来谢归并非为镖局财宝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黛忽然惊道:“你们看,这口空箱子顶上有气孔,而且这壁上怎么有一点被蹭上去的胭脂?”
“胭脂?”
明黛点点头,道:“还是这两年蜀中时兴的玉面胭,只消抹上一点,肌肤便如上好的暖玉一般,触手温腻,色若春花,久而生香。不过此物昂贵,一盒便值十金,往往只有高门大户的小姐们用得起。”
她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玉面胭?莫非严大藏了个姑娘在这里?”
贺青冥沉声道:“只怕那姑娘是被掳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白了。
虎威镖局这趟镖走的遮遮掩掩,便是要掩盖这一点。
明黛登时怒了:“好哇!这群人贩子!”
怒从心头起,明黛冲进内室,却差点被一条大腿绊倒,烛火一照,只见严大脑满肠肥、赤身**地趴在地上。
贺青冥道:“手法与方才一样,应该是他正要就寝,却被谢归点了穴。”
谢归来了,却又在找了一遍之后离开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四下悄然,却忽而听见一点微弱的动静,柳无咎循声而至,揭开一边床幔,只见一妙龄少女抱膝蜷在床头角落,泫然欲泣。
少女见到柳无咎,似乎怔了怔,又眨了眨眼,几乎已看呆了。
这下她倒是顾不上哭了,只生出一点好奇,道:“你是谁?”
“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
明黛已走了来,对着她笑了一笑。
少女亦报之一笑,道:“谢谢阿姊!”
明黛温声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少女目光闪烁,道:“我叫,叫阿鸢,是锦官人,两个月前,我和家人出门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走散了,后来却遇到了贼人……”
明黛心中疼惜,不由道:“你放心,有我们在,我们一定帮你找回家人,送你回家。”
阿鸢讪讪笑了笑,虽然道了谢,却一副不大自在的模样。
贺青冥道:“绑你的可是镖局的人?”
阿鸢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不过,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找什么主顾,然后把我托给镖局。和我一块被绑托镖的,还有一些姐妹,她们有的已被卖走了,我,我什么也不会,便被姓严的自己留了下来,让人把我运到这里……方才我听见动静,却不见人,后来便看见你们了。”
贺青冥等人便已明白了,想必是虎威镖局在接下顾影空镖物之余,又和人贩子串通一气,顺带接下来这趟黑镖。
镖箱里装的不只是七贤祭典用物,还有这些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害怕漕帮开箱验货,严家小儿把季云亭雕像抬上来,也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都有贪心的时候,但赚这种黑心财,简直是丧心病狂。
明黛又安抚了她几句。贺青冥走到一旁,柳无咎道:“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谢归的影子。不过阿鸢说,兴许还有一个地方。”
北面仓房,谢归已把镖箱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还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还是没有!”
他颓然靠在栏边,仰天长啸,狂风骤雨之中,一会笑一会哭,竟已有几分癫狂。
他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睡梦之中的严丰,严丰带人赶来,还未近身,却被谢归一招扼住咽喉,谢归喝道:“你说!你到底把人藏到了哪里!”
严丰惊恐不已,他哪里知道,不久前调戏过的琴师竟深藏不露,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谢师……谢师饶命……”严丰艰难地从喉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什么,什么人……我一定为谢师寻来。”
“什么人?”谢归竟笑了,“你不知道么,不就是顾影空托你们镖局运走的人。”
“顾,顾掌门?可是顾掌门运的都是些死物,确实,确实没有人……”
“死物……?”
谢归蓦然一怔,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严丰压根听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谢归却松开了他,翻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几乎已然魔怔了。
大雨倾盆,纷纷打向江面,谢归周身一冷,望向江上,只见风雨飘摇之中,有几点要死不活的浮萍。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心灰意冷,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如今活着,又还为了什么?
他一步跨出,半边身子已然凌空,心似悬崖之上,整个人已摇摇欲坠。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那一句话:“走投无路之下……”
当日随口编纂的谎话,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谢拂衣!”
当空一道大喝,谢归听见这个名字,蓦然周身一震!
谢拂衣冒泡啦~
这章以琴声来写人和心境,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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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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