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等折腾半宿,总算消停下来,明黛抹了把汗,望着昏昏入睡的谢拂衣,叹道:“这五年来,他一定很不好过。”
谢拂衣睡着了,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紧绷着,他依然抱着他的琴,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平日里他睁着眼,眼里仍有炯炯神光,旁人便不会注意到他形容何等憔悴,身形何等消瘦。
贺青冥也似有一丝慨叹:“这五年来,江湖又有何人好过?”
五年来,江湖没了季云亭,八大剑派勉强维系的平衡顿时分崩离析,中原武林又陷入一潭浑水,而魔教又于此间死灰复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偌大的武林,竟已无一日安宁。
人心惶惶,所以世风日下,许多人行迹越发放浪,也有人索性关门大吉,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骆驼,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只求过一天是一天。
“为什么江湖总是熙熙攘攘,不能风平浪静?”
明黛道:“我在相思门,我的姑姑、姐姐们都待我很好,她们说,我是她们在戈壁中捡来的孩子,那时候她们一路行来,皆是战乱死尸,一些平民为了躲避兵戈,拼着一条命徒步跨越戈壁荒漠,结果可想而知……我姑姑说,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在我的身旁,可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本可以丢下我的,可是她不仅没有,还把最后一口水渡给了我。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我的母亲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我。我没有名字,相思门的姑姑、姐姐们便为我取名,叫做明黛,我其实不姓明,姑姑说,她们是希望我一心向往光明、美好,所以我才叫做明黛。我一直记得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的来历,她们都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很早便下定决心,我不会放弃遇到的任何一个好人,不会放弃我所向往的江湖。”
柳无咎道:“这就是你的路?”
“不错。”
贺青冥已似乎沉思,道:“这一条路,从没有人走通过。”
明黛却道:“我只知道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又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要去寻。方才听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也有所求,只是你们和我所求不同。”
两人各自思忖,明黛看着他俩,心头忽而冒上来一点捉弄人的主意,她狡黠一笑,道:“贺兄所求为何呢,我是不大清楚了,不过柳兄嘛……”
贺青冥好奇道:“你知道无咎怎么想?”
“咳咳。”柳无咎做作地咳嗽两声,给明黛投去一个不太赞同的眼神,谁知贺青冥却关心起他来,道:“无咎,你也着凉了?”
柳无咎脸上发烫,道:“我没……”
“好像是有一点热。”贺青冥摸摸他的额头,“方才还剩了些姜汤,我给你盛一碗来。”
待贺青冥走了,明黛揶揄道:“贺兄还挺照顾你的。”
柳无咎道:“你不要让他知道。”
明黛道:“我自然是可以保守秘密啦,但是你难道要瞒着他一辈子吗?”
如今情形复杂,贺青冥又身中五蕴炽,浮屠珠还未到手,一切都充满了变数,柳无咎不便与她长篇大论解释个中缘由,只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不过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我看贺兄那个人,心思压根不在这上边,你们两个,你若要等他出手,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了,我可还想着在有生之年吃到你们的喜糖呢。”
柳无咎犹豫片刻,道:“你觉得,他……”
明黛一拍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太大声了,登时不太好意思。她怕吵到漕帮众人安眠,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别的人这样周到体贴,若是你都没有机会,其他人更别提了。”
两人又嘀咕了一会,明黛道:“你可以多旁敲侧击一下……不过这招可能对他没用,唉,柳兄啊,你一上来就挑战这么有难度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追到心上人的!”
柳无咎忽然嘘声,道:“他来了。”
贺青冥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襟危坐,严肃得像是在讨论江湖大事。
贺青冥一进来,柳无咎就发现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便坐立不安起来,也不知道方才和明黛那一通嘀咕,贺青冥到底听没听见。
明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一点尴尬,她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溜回自己房里了。
贺青冥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两人一大早起来,四下无人,柳无咎便去后厨开了个小灶,端来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与贺青冥一块喝粥吃菜。
“枣仁,莲子……”贺青冥道,“你这是……?”
柳无咎道:“我看你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
贺青冥顿了顿,忽然道:“无咎,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柳无咎顿时紧张起来,贺青冥道:“等回了西北,我的琴还是放回去吧。”
“……啊?为什么?”
贺青冥道:“若是你的心上人不喜欢弹琴呢?”
柳无咎莫名松了口气,又更加无奈了,他忧心忡忡,结果贺青冥只听到了半截对话。
柳无咎想起来明黛的话,道:“若是……他喜欢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难道没有自己的琴吗?”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似乎有点生气?
贺青冥又道:“你喜欢什么人,我不干涉,门第高低,胖瘦美丑都不重要,从前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也不重要,只要那姑娘是真心待你好。”
柳无咎心下寻思:贺青冥到底是听到了个啥啊?
他道:“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贺青冥道:“那你昨天跟明黛嘀咕什么?”
“……所以你昨天没睡好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难道要说,他本已下了决心,本已决定会满足柳无咎的愿望,会和他待在一起,结果却发现未来柳无咎身边还可能有别的人?甚至那个人会比他和柳无咎更加亲密?
他难道要说,他本以为柳无咎说要回西北造屋子,两人又聊了那一通话,他规划了那么多,却可能有一个人要把他的规划全盘打乱?
贺青冥沉下心来,发觉一个令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的事实: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他竟已不能再忍受他们之间会出现第三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柳无咎的妻子。
他从前也听说过,父母和子女之间,有时若关系太过紧密,便往往不能和孩子的伴侣好好相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心如此,就像好朋友之间,也很难忍受第三个人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是朋友的爱侣。
也许师徒之间,也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许等到以后,他就会慢慢接受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依旧不能接受,他甚至又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他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嫉妒。
他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如今这个人却连姓名也不知道,却已令他嫉妒。
柳无咎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握着贺青冥的手,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无论你……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贺青冥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笑。
“咳咳!”
明黛踏步而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不过我有个册子得让你们看一下。”
贺青冥接过来一看,不由道:“这是……虎威镖局走私的人口名册?”
“不错,昨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今天一大早起来,便找他们拿来了这本册子,他们说可以协助我们把人送回去,只要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贺青冥道:“严丰一向贪婪无度,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明黛“嘿嘿”笑了两声:“严丰虽然贪财又好色,却惜命得很,我拿贺兄你的名头吓他一吓,他便答应了。”
贺青冥沉默片刻,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好使。
明黛打了个哈欠,坐下来跟他们凑一块,道:“来回跑这么一趟,可给我累死了,诶,好香啊,这是柳兄煮的粥吗?”
柳无咎便给明黛也来了一碗,热粥入腹,明黛只觉整个人都熨帖了,不由感叹道:“柳兄好手艺,什么时候我找你学一学?”
柳无咎道:“那你得拜我为师。”
“……小气。”明黛一转眼珠,笑道,“大不了我蹭贺兄的就是了。”
贺青冥一边看名册,一边道:“你怎么不去找杜西风?”
明黛一下子蔫了:“可别提了……”
柳无咎道:“他不是很喜欢你么?”
“你们都看出来了?”
柳无咎为贺青冥夹了两筷小菜,道:“只怕漕帮上下,都看出来了。”
明黛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既然不说,我也就当不知道,可是今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他找到我,说喜欢我,唉,可愁死我了。”
他道:“你拒绝他了?”
明黛点点头,又道:“我入江湖不久,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一个,我都不想放手,可是……”
可是她把杜西风当朋友,杜西风却不止如此。
“当时我赶着要来找你们,他知道了,还说柳兄,咳咳,这不重要……”
柳无咎却已明白,杜西风肯定说了一箩筐他的坏话。
贺青冥忽然道:“他说无咎什么了?”
他仍未抬头,但明黛已看出来他似乎有些在意。
这倒是新鲜事,贺青冥一向对自己的名声听之任之,也从来不管旁人说什么,怎么这档子事到了柳无咎的头上,他便变了一个人?
明黛郁色一扫而空,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柳兄性子冷,脾气臭,还对人爱搭不理,除了长得好看,作为伴侣没有任何优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是不是对无咎有什么误解?”
除了最后长相这一条,其他的明明都是诽谤。
明黛忍住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贺兄你去问问其他人?”
她不过是一句打趣,贺青冥竟然还真的一副要认真考虑的样子,柳无咎忙道:“我看这名册上还有一些姑娘没有注明来处?”
明黛道:“是啊,就像昨天的阿鸢,她说她是孤女,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归宿。”
贺青冥道:“阿鸢她们,可以问一问杜帮主,设法将她们暂时安置在漕帮,再为她们找一找活计。”
“我也是这样想的,漕帮底下产业遍及长江一带,杜伯伯之前也说过,扬州尸毒一事过后,漕帮现在正缺人手。”
三人一同察看名册,忽而扫过一个名字,顿时都是一惊。
“……阿芜?”明黛道,“她不是和沈大侠在一起吗,怎么会……?”
柳无咎道:“我看备注里说,她去了飞花馆。”
又是飞花馆。
想不到当日阴差阳错,路过了它,又错过了它。不料这小小一方乐馆,竟然水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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