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趴在城隍庙屋顶上。
雨还在下,雨水淌过他们的脸,又漏进城隍庙里。
明黛心中暗骂:“无良小贩,买个斗笠竟然还是漏的!”
斗笠漏雨,城隍庙也漏雨,屋顶上有好几处漏洞,倒是方便了他们趴上来偷听。
庙里生了一堆火,火光影影绰绰,照出来一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美男子,却生的十分硬朗,只是他如今身体虚损,面色发白,神情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这个人自然就是沈耽,他看着门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阿芜一路小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她一进到城隍庙,便笑了起来:“沈郎,今天我多挣了两钱赏银,咱们可以打打牙祭了。”
沈耽却没有笑,道:“是南宫羽打赏的吧?”
贺青冥心下一动,南宫羽是南宫玉衡之子,天枢阁的少阁主,想不到他竟然也去过飞花馆,还跟阿芜认识。
阿芜仍笑道:“是啊,少阁主仗义心善,便多给了我几钱银两。”
她过去拨弄火堆,要煮一煮饭,热一热烧鸡。沈耽就这么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
明黛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柳无咎道:“沈耽只怕不太高兴。”
贺青冥不解道:“为什么?”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在自己跟前夸赞别的男人。何况是他自己落魄的时候,何况那个男人,对他的心上人有情。”
明黛想了想,道:“是啊,也没听说南宫羽喜欢听曲看戏啊。”
“他不是来看戏的,他只是来看一个人。”
城隍庙里,沈耽也说了相似的话。阿芜咬着嘴唇,道:“沈郎此言何意?”
沈耽道:“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所求么?”
他到底不忍心把话说的很明白,但这句话,也似变作一声叹息。
阿芜却走到他跟前,靠在他怀里,抱住了他,道:“沈郎,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沈耽道:“我如今受了伤,你跟着我,也只不过徒劳辛苦。”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芜泪眼盈盈,“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他们迁怒于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她又轻轻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我也找到了活干,我——”
沈耽忽然道:“你实在不该去那种地方。”
阿芜陡然顿住,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沈耽,颤声道:“你,你是嫌我……?”
沈耽道:“那里鱼龙混杂,近来又有很多江湖人士,你早年坎坷,不该再因为我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可以死,但是你要堂堂正正地活。”
阿芜目光一闪,似乎被刺到了,她霍然起身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转过身,哽咽道:“我只要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说我没有骨头也好,出卖色相也罢,但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着跑了出去,沈耽没有拉住她,身形一顿,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伤重初愈,脚下趔趄,阿芜见他这个样子,又停下脚步,一头扑到他怀里:“沈郎!”
沈耽顿了顿,亦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没有关系……”阿芜仰头瞧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她踮起脚尖,好像要凑过去讨一个亲吻,沈耽笑着亲了亲她,但阿芜却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她白皙的脸已红透了,又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你是不是,不想……”
“我要娶你为妻,便该珍而重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阿芜心头一跳,一瞬间撒开了手,转而又泛起来一抹羞怯,道:“你,你真的打算娶,咳,娶我?”
沈耽笑道:“那不然呢,还是说你不打算嫁给我?”
“嫁”这个字却好像堵在了阿芜的喉咙,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耽见她似有疑虑,便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我沈耽一生一世,只会有阿芜你一个妻子,不会再有旁人。”
阿芜被他揽在怀里,思绪已然十分混乱,她犹豫道:“沈郎,嫁娶一事……”
沈耽见她仍然没有回应,心中惴惴,道:“莫非……还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
阿芜道:“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我还……”
“你还没有想好。”
阿芜怔怔地点了点头。
“也罢……”沈耽道,“那我等你。”
几人又悄悄折了回去,贺青冥道:“阿芜有事瞒着沈耽。”
只是不知道她瞒着他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天枢阁有关。
明黛叹道:“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情深意笃,又患难与共,定会携手后生,怎么却也有这么多变数?沈耽心有疑虑不说,怎么阿芜也犹豫起来了?”
她尚且年轻气盛,便是读书万卷,也很难懂得人生一世,有许多事情,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盖棺论定。
柳无咎道:“你倒是很操心他们。”
明黛瞧着他俩,意有所指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无咎别过头,贺青冥道:“那你自己呢?”
“我?”明黛摆摆手,“随缘咯,大不了,我就一人一骑走天涯,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么?”
贺青冥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明黛忙补救道:“呃,不过贺兄你嘛,你不必学我,说不定你会遇见自己心仪的人。”
贺青冥失笑道:“我已近乎而立,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无咎。”
明黛心道:“可不是不能指望你吗?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柳无咎道:“你没有想过……?”
贺青冥道:“也许我本性如此,本该亲缘淡漠,如今我有了星阑,更有了你,我已无意婚娶。”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不想婚娶不说,竟然还把他和贺星阑相提并论?
他道:“你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诶诶诶!”明黛赶紧打圆场,“忙活大半天了,我也饿了,咱们还是找家酒楼吃饭去吧。”
飞星渡月桥下,雨声霖霖,行人寂寥,游船如织,好似鱼群一尾衔着一尾,一眼望去,江上已然亮起来一条橘红的长龙。
晕开的灯火里,杨花纷纷扬扬,都被雨打风吹去,不多时,碧绿的江面便已覆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明黛从船舱里探出头,摊开手掌,拈来一片杨花,不由感叹道:“都说烟雨江南,果然下雨天坐船又是一番别样体验。”
贺青冥随手翻开菜单,头也不抬道:“明姑娘,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还不过来看看?”
柳无咎道:“我看明大小姐是见猎心喜,一会要去之春楼吃酒,一会又要登船观雨。”
明黛哼了一声,心想柳无咎真是不识好人心,她刻意给他和贺青冥创造独处的机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美景,他还不情不愿,难怪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也只捞到了一弯月影。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他俩这么耗着,就算是红鸾命定,红娘月老一人一头拿姻缘绳绑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一起。
她干脆利落地报了一长串菜名,反正贺青冥说了这顿他请,她又不是柳无咎,才不会给他省钱。
贺青冥顿了顿,道:“这么多,咱们吃得完么?”
“那就看贺兄和柳兄的了。”明黛抱手斜坐一旁,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贺青冥便减了两道菜,柳无咎见状道:“这一道清炖狮子头你不是挺喜欢的吗?还是把拆脍鱼减了吧。”
贺青冥不由道:“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母亲曾带你上天香楼吃过一次,不过长安、扬州两地口味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从前吃过的味道。”
贺青冥道:“这道菜本来就是淮扬菜,我母亲顾念故土,所以才去天香楼点了它,后来我也去过天香楼几次,终究不复记忆里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往事如东逝水,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他忽而垂眸,微微笑道:“不过,既然无咎留下了它,从今以后,我便不只记得天香楼,也会记得这一条扬州的小船。”
过去不会再回来,但明日会变作今日,今日会变作昨日,终有一天,昨日已被放下,记忆便从此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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