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雁行,忽而齐聚,忽而又散开了,变作零零碎碎的星点,散落在象林馆内。
上官飞鸿等人安置好檀棺,只待祭典之后,棺中人像便归入七贤祠了。顾影空四下扫了一眼,仍一无所获,又走到上官飞鸿跟前,道:“今日骤生意外,多亏了阿兄及时出手,不然那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岔子。”
“华山的事,藏剑山庄自然责无旁贷。这些年你整顿华山上下,着实不易,听闻你治下颇严,可那些孩子也不是存心的。阿云在时,曾与我说,人生在世,立身处事当需严谨,但待人接物需严宽相济,方得长久。”
顾影空目光闪动,却笑了一笑,“阿兄的话,愚弟铭记在心。阿姊一去,华山诸事繁多,是愚弟太过心急了。”
上官飞鸿道:“八大剑派纷繁复杂,个中原委我不甚了解,也不便插手,但你师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我只希望华山将来不要忘记她。”
顾影空仍笑着,但他已明白了,上官飞鸿这一次过来,是劝诫,也是警告。顾影空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已逐渐背弃了季云亭“不拘一格,广纳英才”“同门一心,八大剑派”的宗旨,他在华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对其他门派,则极尽收拢敲打之能事,于是近年来,八大剑派彼此猜忌更甚,对外又更为排挤。但顾影空声势愈盛,麾下簇拥者亦不在少数,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不过背地里骂他几句罢了,却无法动他分毫。
顾影空道:“阿兄,你和阿姊是一条心,难道我就不是么?可是八大剑派如今什么样,你也清楚,尤其是那些掌门、舵主,逆了他们心意的不是我,是阿姊。我不是不想和阿姊一样,只是我现在还办不到,阿兄,正如我当年所说,我从未变过,你且等我一等吧。”
上官飞鸿定定看着他,似乎是要看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有几分真假。顾影空又道:“阿兄,你与我、阿姊一同长大,小时候,你和阿姊总是护着我、照顾我,你们如何待我好,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和阿姊在一起,我虽然伤感,却也欢喜,可惜……阿兄,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如今阿姊也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上官飞鸿似有触动,他的指尖于檀棺之上流连颤抖,一边判断,一边怀疑。他终于道:“好,你既这样说,我便信你。”
顾影空笑道:“多谢阿兄。”
他又道:“听说阿兄前不久已将浮生剑重铸了?怎么今日却未见阿兄佩剑?”
“是啊,五年前,我没能赶上丧礼,你把浮生断剑送给我,我便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将它修好,只是浮生剑与我的缘生剑都是天外玄铁所铸,材料难以觅得,我找了几年,才终于寻到了一块回来,又花了大半年功夫,将它铸好。只是浮生、缘生一体双生,浮生重铸之后,两把剑若放在一块,便会发出剑鸣,今日请像入祠,未免干扰,我便将浮生剑放回屋里去了。”
顾影空道:“难怪,往年阿兄总是双剑不离身,今日却不见浮生影踪。”
上官飞鸿看着他道:“我知道,按华山规矩,历代掌门归葬后,佩剑也应一同入葬,你当年是体恤我,才送了浮生剑给我,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浮生剑既已重铸,再放在我身边便为不妥,待祭典过后,我便会把浮生剑送归华山。”
顾影空面上似有一丝惊讶,又叹道:“五年了,阿兄既放下了剑,又为何还放不下人?”
上官飞鸿不再看他,只看着檀棺,“阿云与我少年相知,怎奈未能相守,当年你们师父仙逝,我来华山凭吊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会一直等着她,活着要等,死了也一样等。”
顾影空已笑不大出来了,他目中飞驰而过一道阴沉的闪电,却又敛目低头,“原来阿兄从未忘记。”
“我已而立之年,再没有心力去爱别人了。”上官飞鸿道,“但你又为何不忘了呢?”
顾影空一怔,他没有想到,上官飞鸿竟会在今日,当着季云亭雕像,当着他的面问他这件事。
他们都爱着季云亭这件事。
尽管这件事江湖上已传了太多人、太多年,尽管早在这件事还未在江湖上传开的时候,早在他们三人都还年少的时候,他们都已彼此心知肚明。
十多年来,他们三人一直都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好像他们没有人说出来,这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好像没有人说出来,上官飞鸿和季云亭就可以成就一世眷侣,顾影空就还是他们的弟弟、师弟,就可以看着他们白头偕老。
大错特错。
顾影空心里一个声音怒吼道:“大错特错!”
这个错误,终于被顾影空亲手终结,又被上官飞鸿揭开来了。
但今日的结果,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错误?
顾影空涌起来一阵得意和讥讽,上官飞鸿永远都不会知道季云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五年来,季云亭的魂魄并未入梦。
季云亭的人也好,魂魄也好,都是他顾影空的。
华山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就让上官飞鸿永远守着一颗已经痴呆的心吧。让他怀着愧疚,怀着爱屋及乌的心,为他的华山牺牲吧。上官飞鸿不是当他做兄弟么?兄弟娶妻,总要随礼的。
顾影空心下已是一片碧海翻天,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道:“我待阿姊的心,却如阿兄一般。”
“果真?”
顾影空一笑道:“果真。”
“罢,我劝不动你。”上官飞鸿转过话锋,“听说你不久前见过他?”
顾影空道:“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知道那是他。”
他们都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五年来,他们只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不提姓名,或许是因为上官飞鸿不愿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而顾影空也装作和他一般模样。
上官飞鸿看着他,叹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相信是他……”
顾影空并未回避,亦叹道:“我也不敢相信,只是阿兄,有的事你不得不信。”
上官飞鸿道:“他武功不弱,又精通易容,只怕不好找到,我会让藏剑山庄的人协助你。”
“阿兄怎么心存妇人之仁?”顾影空一字一句道,“是抓到、杀掉,不是找到。”
杀气。
顾影空身上陡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气,逼得过路人纷纷退避。
上官飞鸿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身上杀气尽数化解,“好,但愿阿云在天有灵,保佑你清理门户。”
贺青冥等人目睹了这一番情形,柳无咎低声道:“上官飞鸿不信他,他也不信上官飞鸿。”
但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都不能不信对方。上官飞鸿已无法接受另一个兄弟的背叛,顾影空则不能赢过上官飞鸿。
没有把握,也没有凭证,他们谁也不能动作,他们不仅要顾忌恩怨情仇,还要顾忌华山和藏剑山庄。
贺青冥道:“这就是谢拂衣五年来还活着的原因。”
五年来,谢拂衣游走于门派的缝隙之间,栖身于市井闹市、山野村居。
“我也知道了。”明黛也学着柳无咎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悄悄话,“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门派之间各自为阵的棋局。只是不知道,他又在下什么棋呢?”
柳无咎一顿,“你怎么在这?”
贺青冥道:“你不是要去参观象林馆吗?”
明黛笑道:“我逛完了呀。”
她又道:“你们两个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们好奇,我也好奇啊。”
顾影空和上官飞鸿的对话,江湖上有谁不好奇?两人都是一派首领不说,又都跟季云亭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等秘辛,支起来耳朵也要听啊。
贺青冥道:“谢拂衣呢?”
明黛摊手,“没看见。”
贺青冥又道:“温阳他们呢?”
明黛道:“玲珑夫人带他去醒酒了,喏,就在那边。”
贺青冥道:“你没制止她?”
明黛很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制止她?小重山不是温阳的师门吗?”
柳无咎道:“你忘了,小重山不仅是温阳的师门,还跟他有仇。”
明黛道:“我没忘啊,可是玲珑夫人说没事,那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得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却见温阳打碎了汤盏,指着张夜怒道:“我不要你照顾!我不见你,也一辈子不会再理你!”
他喝醉了酒,发怒起来也似小孩子发脾气,张夜和秋玲珑齐齐喊了一声“阿阳”,追着他跑出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齐看着明黛,明黛喊冤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
贺青冥正要叹气,却忽而顿住,猛然回头张望,眼眶几乎怒红了。
明黛仍在唾弃不夜侯,柳无咎却已发觉贺青冥异样,道:“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看错了人。”
柳无咎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一干云门子弟。
难道是胡不为?
可是胡不为只不过是贺青冥手下败将,贺青冥为何如此警惕?
柳无咎还没有想明白,却听得一个清冽的笑声,随着这一个笑声而来的,还有环佩声声。
三人看去,却见到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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