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里,实在有太多等待。
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人,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时间。有时候等待是为了走,有时候是为了留,为了别离又团聚,为了毁灭又重生。
等待着,为了下一次等待。于是每一年从春天等到秋天,每一天从白天等到晚上,又等来下一个白天。
新月又悬挂在天边。
今夜的月,似乎格外孤冷。今夜她不再被浓雾蒙蔽双眼,不再被掩盖在重重的阴影之后,但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没了星星作伴。偌大的夜空里,只有这么一轮冷清清的月亮。
月亮照着长长的街巷,今夜的街巷也空空荡荡。飞花胡乱地飘了过来,飘到东西南北,飘得晕头转向。等到她折腾不动了的时候,再泊在月亮撒下来的雪里,留下来淡淡的香气。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车轮滚过一地香雪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辙印。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露出来一张半遮半掩、欲语还羞的脸庞。这却是守关的弟子们都相熟的一张脸,她便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
云纤纤命人停下马车,趁着守卫检查车厢的功夫,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两日关口的人多了起来?”
守卫道:“听说别业有贼人闯入,窃取财物之后又逃之夭夭,最近正查着呢。”
“原来如此。”云纤纤心下思量,又笑道,“你们辛苦了,改日我请你们喝酒赏花。”
她要请人赏花,可她自己便是最夺目的一枝花。几人已被这如花的笑靥迷了心眼,晃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车轮又滚动了,滚过城门,又滚上山岗,滚来明月照下的泛着微光的小溪,在溪边停了下来。
云纤纤给了车夫二两银子,命他买些酒肉吃喝,车夫乐呵呵谢过,解下斗笠,而后便知趣地退到看不见她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晚上,来郊外找她的情人幽会,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云纤纤仰头望着月亮,望了好一会,一个消失了的男人又重新出现了。顾影空环顾四周,道:“你一路过来,可有不干净的尾巴吗?”
云纤纤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道:“果然……他们找的那个贼人是你。”
顾影空不置可否,云纤纤又道:“你今夜留下记号找我过来,是又要我做什么?”
顾影空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笑道:“我要带你见一个女人。”
云纤纤娇叱道:“女人有什么好见的?飞花馆都是女人,我也是女人,难道我还不够美么?为什么你还要见她?”
顾影空却道:“这个女人,却和太多女人都不一样,她几乎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奇迹。”
云纤纤轻笑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当然,而且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顾影空换上车夫的行头,驾着马车,载着云纤纤,来到了一户隐秘在深山老林里的农家。这户农家看上去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的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屋外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有鸡有鸭,还种了亩蔬菜。
云纤纤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顾影空和镖局的人私下议事的时候,她曾偷偷看过名册,名册上好像是有一个姑娘被送到了这附近。
云纤纤看着顾影空跟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熟练地对着暗号,指甲几乎已掐进肉里,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了她的手心,让她的手看上去像是被血染红的。
这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农家,他们是顾影空的手下。
顾影空带她走进后院柴房的时候,还似乎有一丝得意:“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会去而复返,还来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云纤纤低着头,让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见的影子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也看不见明月。云纤纤只走近了一步,便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嘶哑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惧。
云纤纤浑身微微颤动:“那,那好像是一头野兽。”
顾影空见状,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那是人,不是什么野兽,何况再凶猛的野兽,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齿,也要变作一只仰人鼻息的小猫。”
云纤纤点了点头,顾影空觉得她麻烦,但为了接下来行程一切顺利,又不得不靠她的关系,便好生安抚了她一番。他打开封闭已久的窗户,月光瞬间逃了进来,照在了那个一股子腐腥气的角落。角落里果然没有野兽,只有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但这个人浑身褴褛,从头到脚都是脏污,一头乱发掩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人样,实也与野兽无异了。
那个人碰到月光,忽而又发出一阵嘶声,然而此情此景,听上去倒像是笼中困兽之斗,所谓龙困潜渊,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么呐喊,也毫无用处。
云纤纤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顾影空揽着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个人。他说:“你若见了,一定会很惊喜的。”
“这个人我认识?”她一面跟他谈笑,一面凑近了,那人见有人靠近,猛然挣动起来,似乎想要逃离,但又马上痛叫一声,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云纤纤见了,似乎害怕,又颤抖着退了一步。
顾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烦,这个女人,平时八面玲珑,看着威风,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倒不如另一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挣不脱,你放心。”
“那就好。”云纤纤终于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觉艰难,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么漫长。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脸——这是一张本该死去,却忽而复活的一张脸,也是一张她本该熟悉,却忽而陌生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本该好端端地躺在华山后山的棺材里,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贤祠里。她本该意气风发,神光四射,而非像现在这样满面脏污,双目无神。
季云亭。
这个人,顾影空说要带她来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云亭!
八大剑派的魁首,华山掌门……季云亭。
但季云亭又已不是季云亭了。很多年来,“季云亭”三个字,已近变作一个形容词,但现在,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比季云亭更不像季云亭。
季云亭已不再是掌门,不再是魁首,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没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着。
她已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顾影空为他的杰作感到骄傲:“怎么样,我就说吧?”他见云纤纤半晌没有动作,心下狐疑,“怎么?你难道还把她当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么恩人?当年她给我脱了乐籍,害我一下子少赚了好些营生,她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一个个说的好听,其实都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云纤纤哈哈笑了,又道,“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可厉害得很。”
顾影空道:“那有何难,只不过使了一点手段而已。”
顾影空便将自己在孝期时候,趁着季云亭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毒暗算的事捡着说了。云纤纤听了,不由抚掌而笑:“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娇柔迎合的喉咙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顾影空心中疑虑,察觉不对,便要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冲了上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谢拂衣!
顾影空瞬间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伙的——你们使的苦肉计!”
云纤纤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取信于你呢?”
顾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剥下她轻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娇躯**。他讽道:“你倒舍得,把自个的身家性命一并送了上来。”
云纤纤面色不变,只道:“我本来就是微贱之身,哄人不过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顾影空暗骂,他当机立断,一掌打伤云纤纤,又一掌劈断锁链,要带着季云亭从后门逃离此地,却被云纤纤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连名字都懒得问,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顾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云纤纤却死不撒手,只瞧着他怀里的季云亭,轻轻笑了,“我叫云纤纤,纤纤擢素手的纤纤……季云亭的云。”
她本来只叫做纤纤。她本来只有名字,没有姓,从她被爹娘卖入乐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姓氏。
季云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让她变回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献媚,不必逢迎,她让她只用做她自己。
顾影空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为了做自己,她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云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于是她为她谱了新曲,为了她挣扎着生,又为了她甘心赴死。
曲中含情,这一点不会有假,但世人不会知道,她的曲子是写给谁的。《悼英雄》《怜英雄》一字之差,却已千差万别,《怜英雄》从头到尾,都是写给季云亭的。
“怜”为“怜子”之故,这首曲子,追慕的对象是季云亭,但追慕者却不是谢拂衣,而是云纤纤。
泪水悄然滑落,云纤纤闭着眼,等着属于她的死亡,但她的神情却那么安详,宁静。
士为知己者死,她若为她而死,已死得其所。
云纤纤到底没有死。
一把剑飞掷而来,把顾影空的左手钉在墙壁上。
顾影空不住痛叫,他看着这把剑,目光似又露出来畏惧。
剑是谢拂衣掷的,剑的主人却不是他,而是季云亭。
季云亭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哪怕她此刻已然痴傻,哪怕她还被挟持在他的手上。
谢拂衣已冲了过来,喝道:“抢人!”
顾影空却忽地抓起来季云亭,喊道:“师弟!你看看师姐!看清楚了!”
谢拂衣一眼望去,已近哽咽,然而火光重围之下,他再看的时候,浑身已然如浸泡在寒冰一样。
明黛等人也已大为震惊!
震惊之后,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痛心。
云纤纤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季云亭腹部臃肿,看样子竟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谢拂衣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顾影空非转移季云亭不可,他藏着季云亭,不只是藏着她,也是藏着这个孽种。
顾影空大笑道:“师弟,师姐已经有了我的骨血,你忍心让她受此颠簸之苦吗?”
谢拂衣痛怒道:“混蛋,王八蛋!”
“师弟——”顾影空道,“你再怎么骂我,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师姐有了我的孩子,你若不想她一尸两命,便放我走。”
谢拂衣咬牙切齿,道:“好,你走——!”
顾影空以季云亭作为人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入后山,又眼看着要跑掉不见,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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