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走到了尽头,夏天来了。
江湖已快被熬干了。武林混战,刀剑把水都搅浑了,又都洒了出去;怒火蒸煮着,仇恨又新添做柴火,直把这一锅江湖烧的滚烫,烧的咕噜冒泡,它沸腾了,又沸腾着冒青烟,嗓子眼也哑了,再叫唤不出来了。
太热了,也太干了。
没了水,土地也被晒老了,皮肤龟裂,像被风化了,然而还冒着热气,好像还在垂死挣扎着喘息。还没有死,却已离死不远了,能看见死神招手,却又还吊着一口气,不进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庄稼却都已枯萎,地上再长不出新的养料,也再供养不了一方人。路上没有行人,却满满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被饿死,有的被晒死,也有无辜被累,被刀剑砍死的。
死了人,开始还有活人来收尸,后来连活人也没有了,于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死人渐渐多了,又渐渐溃败、腐烂,散出来恶臭气,臭气哄天,引来一群嗡嗡乱哄的苍蝇蚊子,盘桓上下飞着,逗留着,吃饱喝足了,还都不肯走。
有人来了。
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蹄子高高扬起,苍蝇们再不飞走,便要被它踏扁了,变作烧饼了。
虫子四散而逃。
这匹马走了大半个中原,跨过山河万重,如今已似渴了。它低着头,寻觅着水源,四方却没有水,连血也已干涸,叫黄土地变作红土地。
明黛摸了摸马儿的头,安慰它道:“再等一会,咱们再往西走,翻过前边那座山,到了蜀中便好了。‘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天府之国,还有藏剑山庄,有唐门……”
马儿应了一声,好像听懂了,又没有听懂。但它知道有水喝了。
一人一马又走了起来,跑了起来。
红土地渐渐变作黄土地,又渐渐变绿了。
明黛说的不错,蜀中有藏剑山庄、有唐门,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乱还未波及到这一带。
农人扛着锄头上山下塘,明黛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又讨了几碗水喝。他们神情之间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只不过几个山头,便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只不过这样从容的岁月,也许也快到头了。
农人听说她是从东边来的,脸上从容的神情都颤抖了,只几个小孩子还绕着她的小红马嬉笑玩耍,浑然不知情。马儿吃饱喝足,也懒得搭理这群无知的幼崽,只鼻子里喷出来一口气。一位老人家道:“哎呀,哎呀,近来东边可不太平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回家,却跑出去冒险?小心碰上山匪贼寇哇!”
明黛笑道:“我是冒险惯了的,一日不动弹便浑身不舒服,何况我会武功,他们奈何不了我呢。”
“你会武功?”老人家打量着她,顿时警惕了,“你是江湖人?打家劫舍的?”
明黛无奈笑道:“江湖人……也不都是打家劫舍的。”
“那小姑娘你是干嘛来的?”
明黛道:“我想上唐门瞧瞧。”
农人们给她指了路:从这里往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十二峰连亘不绝,林深叶茂,为一众门派盘踞之地。其中有一座鹊月山,本名为“阙月”,因此山山峰被天火分劈开了一道缺口,形似缺月得名。经由此山栈道南下,会抵达一处渡口,名曰“鹊月渡”,在此地坐船渡过跃星河,便到了双峰山下,唐门山脚。
鹊月渡原先是唐门建的,从前不少武林人士要拜访唐门,都是从这里坐船渡河过去,不过季云亭“去世”之后,唐门不与外人往来,这处渡口也已渐渐荒废了,而今能不能再找到船夫渡河,只能碰碰运气。
第二天,明黛赶到了鹊月渡。她擦了擦汗,把马儿栓好,又仰头望天:夏日高悬,好在被绿荫遮住了,倒没那么晒,却添了几分金翠交错的可爱。不过明黛知道,这轮太阳色厉内荏,看着厉害,实则再过一阵子便要偏西了,若是她不能及早找到船家渡江,只怕她便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唐门,要在这里过夜了。
明黛往东转了一圈,别说渡船了,连只船桨都没瞧见,人影没有,鬼影也没有。
她折了回来,又往西走,这次走了一小会,便瞧见一间船屋,可惜早已被废弃了,里边的船都破破烂烂,又结了蛛网,积了一屋子的灰尘。明黛差点被呛死,嗓子都快咳出来了,忽听得一个男声懒洋洋地道:“谁啊?怎么扰人清梦?”
明黛心下一喜,循声跑了过去,见到一条藏在树荫下的小船,却没有看见人。她敲了敲船舷,又走进船舱,道:“有人吗?”
船舱里倒确实躺着一个人,还是一个青年男人。他躺在船里,拿斗笠遮住了头脸,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明黛压根没瞧见他,还差点踩了他的脚。他被惊醒了,嘟囔着翻身起来,船身一个颠簸,明黛一时没站稳,那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明黛手腕,带她站好了。他刚要开口,却看见明黛的脸,愣了愣神。
船身摇摇晃晃,像天宫里的一弯月亮,日光碎金,从树林缝隙撒了下来,撒到船上,又撒到明黛的脸上,一会跳到她的鼻尖,一会又跳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的也像月亮,像太阳。
明黛道:“多谢船家。”
那人退了一步,弯腰捡起来掉下的斗笠,道:“北人果然不习水性。”
明黛道:“你知道我是北方人?”
那人道:“不仅是北方人,而且还是关外来的。”
明黛笑道:“船家好耳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道:“我行船惯了,走南闯北的,自然练就一副好耳力。”
明黛道:“那船家可识得去唐门的路?”
那人忽地回过头,仔细看了看她,道:“你要去唐门?”
“正是。”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道,“那里如今不欢迎外人,你就算渡了河,若无唐门弟子引荐,也一样登不上山门。”
明黛笑道:“这个却不劳费心,我有办法。”
“那好。”那人肩上扛起来一根长竿,“我便渡你过河。”
明黛从舟中往外眺去,但见这一段河水宽缓,水青如碧玉,两岸山峦点点,好似女子娥黛。曜日西行,浮光跃动于水面,好像群星腾跃,倒真不愧于“跃星”之名。
那人撑竿划船,信手哼来一段歌:“山上的山色青,水里的闪星星,江海的鱼儿哟,莫忘了山水情。”
渔歌飘到云上头,潜入水里头,藏在游子的心里头。
游子站船头,船头水悠悠,思也悠悠,乐也悠悠。
他就这么悠悠地唱,好像浑不知天地,浑不知来去,身处一叶扁舟,心却不拘方寸。
明黛忍不住听,又忍不住喝彩。那人笑了一笑,他长了一张仪表堂堂的娃娃脸,不笑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很好看,又带有一丝狡黠。
明黛道:“听你口音,你是本地人?”
那人道:“我生长于斯,已二十年了。”
他道:“你呢,你既从关外来,又来做什么?”
明黛道:“我来中原游历。”
“噢——”那人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明黛。”
“你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悠悠道,“关外来的,又喜欢四方游历,不就只有明黛么?只不过你这个人,似乎很爱多管闲事。”
明黛道:“行侠仗义,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
那人道:“你这样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比如唐门的人。”
明黛道:“唐门的人也有好任侠的,我听说唐门弟子唐轻舟,他便常常下山,又做了不少好事。”
那人目光闪动,道:“你听过他的名字?”
明黛道:“听过是听过,可是他只能扬善,不能惩恶。”
“哦?怎么说?”
明黛道:“一个月前,锦官云家失窃,他帮主人家找回了失物,抓住了飞贼,却又将他放了。”
那人道:“那飞贼是贫苦人家,只是走投无路,才走上歧途,本该放他一马。”
明黛忽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顿了顿,道:“我听人说的呗。”
明黛道:“放了这一个,其他的呢?他们没有出路,就还会再偷。若有朝一日,偷变作抢,抢变作凶,还能放了吗?”
那人道:“到时候,你会下杀手?”
明黛道:“有时候为了救人,也只能杀人。”
那人道:“那么唐轻舟从不杀人,你也并不赞同。”
“以刑止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但若要解决问题根本,却不能靠惩罚。”
“如何解决?”
明黛道:“自然是帮那些人找到出路。”
那人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派掌门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你却要做。难怪你救了云岭秦家,人家却不领情,嫌你干涉他们门内家事太过。”
明黛恼道:“你又大我几岁了?怎么来唠叨我?”
那人挑眉道:“大你两岁。”
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有来有往,皆不甘落于下风。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却怼到了日落,怼到了月升,怼到青山已在暮色中归隐,碧水仍在月光下浮沉,怼到天色暝暝,二人这场龙门阵却还没能分出个输赢。
吵着吵着,却已吵到了唐门脚下。
新的一卷开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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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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