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东逝,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春天本就应该是暖的,何况是江南的春天。
他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闰二月了。
人们在江边嬉戏,泼开碧绿的水,撷去桃红的花,行走在日出的白墙黛瓦之间。
柳无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颜色,这样丰富而又鲜明。
明黛等人的脸上已露出新奇之色,这个时候,便是柳无咎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年轻人到底还藏着一颗无法磨灭的好奇心。
贺青冥便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下了大船,又上了小船,小船穿过江南的街巷,江南的屋子总是淡淡的,也许是为了这一方浓烈的绿水而甘心俯首,只做溪边浮动的一抹朦胧的影子。
曲星河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贺青冥也像一个影子。
但贺青冥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影子,他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本是一面镜子,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人。
世间熙熙攘攘,他却好像是在六界之外。
贺青冥一直存在,却又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都存在过,但每个人又都要走向毁灭。
曲星河低低咳了几声,曲盈盈面带忧虑地看着他。
她或许一直在看着他,她的目光从未转移。
但这一刻,这艘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未曾与对方重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只有自己能够走到最后。
曲星河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去了,诸位自便。”
于是他下了船,曲盈盈也和他一块离开了。
明黛奇道:“前边是什么地方?”
杜西风道:“那是扬州城一年一度的花会,每年这个时候,花海和人海都汇聚在一起。”
明黛赞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曲先生为什么不能去?”
贺青冥道:“因为他患有宿疾,他虽然爱花,却不能和花待在一起,最多也只能闻一闻花香。”
“啊?”明黛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乌篷船渡明月桥,桥上的姑娘笑着用柳枝沾了桃花水,洒到他们身上。
贺青冥和柳无咎站在船头,这一下子身上、脸上便都沾染了一点带着花气的水珠。
柳无咎不明所以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却红着脸跑走了。
他又疑惑地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笑了笑,道:“这叫‘拔禊’,据说可以除祟驱邪,是一种祝福。”
他瞧着柳无咎,他的声线原本较为低沉,此刻却显出几分轻柔,好像也是春风里送来的一句祝福。
柳无咎便点了点头,又不禁也对着他笑了笑。
刹那间飞花漫天,天地万物都被花海淹没,一江绿水也几乎要变成粉红色。
明黛惊叹不已,道:“她们在说什么?”
杜西风这次却没有马上回答,贺青冥笑道:“古有檀郎掷果盈车,如今我们柳郎也便是抛花满舟了。”
贺青冥并不是一个会说笑的人,但他这句话却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戏谑的意思。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他们抛花,除了因为柳无咎是一个美男子,更因为在节日里,人们总是喜欢更为热烈地欢迎异乡人。
可是他似乎也忍不住想逗一逗柳无咎。
柳无咎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即便是贺青冥,有时候也会想逗逗他的。
柳无咎的脸却红透了,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瞧着贺青冥。
不消片刻,他的肩上竟积了一堆落花,贺青冥回头,看见柳无咎这副模样,便笑了笑,为他拂去了这许多花瓣。
春水与繁花相送,街头巷尾无一处不是春天的气息。
明黛与杜西风跑去看花会,不一会就消失在奔跑、嬉闹和拥抱的人群里。
奔跑的青春,就和怒放的春花一样。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块走在街上,风徐徐地吹着,他们也便徐徐地走着,其他人在他们周围跑着、笑着。
柳无咎心中忽觉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忽然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无论走向何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这一刻,这一个人。
他的生命原本从无停歇,这一刻,他却觉得停下来也不错。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感慨:“他们都还很年轻。”
年轻人总是有着无穷的活力与好奇心,总是无限地挥霍青春。
年轻的时节,年轻的人。
“无咎”他慢慢道:“你也应该去看一看的。”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我不去。”
他们都想看花,他却只想看人。
花面曾似人面,花面争如人面?春花年年都有,又有什么好看的?
但这一个人,他想多看一看。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长久,他只想多看看他的梦,看看梦里的人。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柳无咎看着他道:“你又为什么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比这更美的花会”贺青冥道:“我曾策马看花,一日看尽八百里,长空之下,跑马、飞花、落霞都化作一团迷雾,教人分不清那是盛开的繁花还是陨落的云霞。”
他望着不远处那如烟似雾的花海,道:“我已不再年轻。”
时间总是将一个人不断摧毁而又重塑,直到一切已变作断壁残垣,化成飞灰与尘土。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服气,道:“你不过才二十多岁。”
贺青冥笑着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柳无咎哼了一声,索性不搭话了。
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最近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似乎是在和贺青冥较劲,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贺青冥决定找时间好好跟柳无咎谈一谈。
他并没有多少经验,在柳无咎之前,他只养过贺星阑一个孩子,而贺星阑要比柳无咎没心没肺得多。
柳无咎生长在那样一个恶劣粗粝的环境里,但他的心却是敏感而细腻的,他本就是一个多情多思的少年,只不过他不愿意把那些情思吐露出来。
贺青冥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有点棘手,但为了柳无咎,也只能试一试。
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难题的,贺青冥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无论是什么难题,也总要试着去解一解。
但这一个少年,实在是他见过的最难解的谜题。
尽管柳无咎很纯粹、很简单,但世上往往最简单的东西,也就是最难懂的。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一点迷惘。
他竟也有一点想要逃避。
而且他已明白,自己确实逃避过不止一次。
每一次柳无咎看他的时候,问他的时候,靠近他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逃避。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也许是柳无咎,也许不是,但也许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一个人怎么可能害怕一个自己喜欢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那是他从未触碰的东西。
他不知道,所以只有以为是柳无咎,可是他亦不愿意承认是柳无咎。
所以他只有逃避。
人群还在欢笑,但这一刻贺青冥却似乎已有些形影寂寥。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心下似乎也已有了一丝寂寥。
他与贺青冥走得越近,就发现自己离他越远。
他走进的只不过是一团迷茫的雾气。
时值正午,两人走了一路,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吃一顿便饭。
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汤鲜面韧,汤面上还洒了一撮切的细细的碧绿的葱花。
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艺人的吆喝声,三五成群的大汉们吞刀吐火、摔跤碎石,引来过路行人阵阵喝彩。
柳无咎活了十多年,还未见过大千世界,他不由有了一点好奇,却又不愿让贺青冥轻看自己,便只偷偷瞧了一眼又一眼。
贺青冥看了看他,他立马把目光挪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也可以看一看的。”
柳无咎道:“反正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学得他们那一身功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柳无咎道:“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
贺青冥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悠长,道:“小时候,我家会请一些伶人班子入园表演,我也便跟着梨园师傅们学了一阵子。”
柳无咎来了兴致,贺青冥还从未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青冥一顿,又笑了笑,道:“后来师傅嫌我五音不全,天资愚笨,便将我逐出门下,让我打熬身体,转投武行去。”
柳无咎已有一点忍俊不禁,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有被批“天资愚笨”的时候。
锵锵锵!第二卷开卷啦!
本卷主要讲述中原武林名门“八大剑派”的恩怨故事,这一卷贺青冥身世以及武林前尘往事都会浮出水面,感情线也将进一步发展,如果说第一卷两人还是以师徒关系为主,这一卷两人的相处状态就是要从师徒逐渐变得更像情侣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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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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