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视一笑,忽听得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个声音的主人,却是他们前不久才与之分别的洛蘅。
洛蘅既然被逐出破庙,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但今日天色已晚,她也不能再去叨扰听水山庄,于是她便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她一连问了城内好几间客栈,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她,给了她一份跑堂的活干。
虽然干跑堂也挣不了几个钱,虽然她只能睡一睡柴房,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随着日头偏西,客栈也似一锅煮开了的牛肉汤,逐渐人声鼎沸。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他们都戴着毡帽,穿着劲装,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为首的却是一个头顶玉冠,一身绸衣的少年公子。
小公子解开外衣,坐了下来,他环顾一圈,不由怪道:“天已热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众人却没脸回应,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下午被一个小姑娘打的落花流水,于是只好打肿了脸也要装胖子。
小公子也没多想,他随口点了几样好菜,与其他人交谈:“叔叔前天传信,说今日酉时到埠,父亲让我等去茱萸湾迎接。叔叔他没出过几趟远门,这一次又是济海楼,又是和崆峒派他们闹了矛盾,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待会用过晚饭,去到渡口,可记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洛蘅上前布菜,小公子未曾见过有这么一位做跑堂的小姑娘,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其他人见了,却道是狭路相逢,怒从心头起,一些人刻意刁难洛蘅,不是怪煮过的粥菜烫了,就是嫌冰过的果酒凉了,真是鸡蛋里也要挑出两根肋骨,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伸出一条腿,想要把她绊倒。
洛蘅早有防备,她眼疾手快,一步“流云”,一步“回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托盘,转身来到了小公子这一桌。
小公子眼神一亮,奇道:“这是玉山的轻功身法。这位姑娘,你怎么会玉山的轻功的?”
洛蘅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
她并不是不气不怨,只是若不是这家客栈老板心善收留她,她早已露宿街头,她不能给老板惹祸。
她的长发拂落他的肩头,小公子望见她沉静秀丽的侧脸,一时心头一动。
“等一等”
小公子追了两步,道:“你是玉山的人,是不是?”
洛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妄动的众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公子笑了起来,道:“在下梁月轩,我父亲是大重山掌门,师妹若有需要,可去往一里外斜月巷听水山庄。”
他说着,递给她一道腰牌,道:“父亲平日常说八大剑派同气连枝,这些年虽未来往,却不能忘却同门情谊。”
“父亲要是见到玉山弟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今日还要去渡口接人,不能陪师妹前往,但大重山随时欢迎师妹到访。”
灯火初上,车来人往,洛蘅忙活完一晚上,正准备去往柴房,路上却碰见了掌柜的。
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十分可掬。他告诉洛蘅,今晚她已不必住柴房,有位相识的客人腾给了她一间上房。
洛蘅心下疑惑,问是什么人,掌柜的说是一个俊美少年。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今天和她一块并肩作战的柳无咎,不由惊喜:“是他!”
她道:“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看着很是秀气、文雅?”
掌柜的点点头,道:“那位客官就住在他隔壁。”
洛蘅拐了个弯,没有回房,却去了另一间房。她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却也没有回应,便只好打道回府。
窗外春天的夜里,悬着一轮明月,飘着满城花香,在夜色里的千家万户,像一个个橘红的灯笼。
忽而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洛蘅迟疑一瞬,便追了出去,月空千里,都追随在她的身畔。
她停在一角屋檐,那道影子在街道转角处犹豫片刻,只这一瞬,她却已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竟然就是柳无咎。
洛蘅更奇怪了,大晚上的,柳无咎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柳无咎也在跟着另一个人。
一刻钟前。
夜深忽梦少年事。
贺青冥从梦中醒来,他一向睡得很浅,也已很久没有入梦。
何况这一个梦,已是很多年前,已成过眼云烟。
很多年前,他曾经也是少年,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家里,其他人不敢看他,而他的父母不会看他。
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分别,而贺青冥还是只有一个人。
后来却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像影子一样逗留了一个月,几乎让人觉得这个人会一直留下。
但一个月后,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他总是一个人,他不曾走进什么人的生命里,而别人在他的生命里,也都只是过客。
他又看向柳无咎。
迄今为止,柳无咎已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
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后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后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后,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后,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后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后,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众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食、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么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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