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沉默,苏京又笑了两声,道:“这些年来,我虽为镜湖掌门,但我是赶鸭子上架的,所谓无功不能服人,无德不能服众,何况镜湖本就势单力薄,其他门派不会听我的,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不堕师门之名罢了……”
温阳道:“小鲸鱼你都这么说,那我这个成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可就无地自容了。”
苏京不由笑了,她道:“一边儿去!”
贺青冥忽然道:“我记得季掌门之前,温侯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提议?”
“是,不过温侯只是提议,还没能给出具体方案,当时也没有获得藏剑山庄的支持,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温阳道:“阿爹那些想法,我也偶尔听他说过,当年八大剑派以大重山为首,他还曾经与霍掌门聊过,但是霍掌门借故推辞了。”
他哼了一声,又道:“不过霍东阁那个人嘛,一向古板守旧,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想动弹,他不答应也不奇怪,倒是梁掌门,几年前也否决了,和他继任掌门之前的作风截然不同,倒是叫人意外。”
苏京道:“当时我也很意外,我本以为,梁掌门是从仆役做起的,应当能明白这对江湖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却道:“也许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太过明白了。”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大重山是霍家的祖业,一向由霍家人继承掌门之位,只不过到了霍东阁,他膝下无子,只得霍璇儿一女,且又不似苏掌门这般擅长武学,于是霍东阁便起了招婿之心。”
苏京道:“是啊,当时我与霍夫人闺中相交,那天雀屏选婿,她在一干人中选中了梁掌门,不过霍掌门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她又道:“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霍掌门原先属意的是他的大弟子,我还奇怪呢,那弟子容貌、武学皆不如梁掌门,为何霍掌门却不喜梁掌门呢?难道……是因为门楣?”
温阳道:“若论门楣,霍东阁也不必收梁掌门做入室弟子了,何况梁掌门资质过人,连我阿爹都曾赏识过他。”
贺青冥沉吟道:“或许……就是因为他资质过人,霍东阁才不能放心。”
“哦?”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虽没有女儿,却也是一个父亲,想来霍东阁作为父亲,并不希望女婿太过能干,他怕梁有朋会架空霍璇儿,怕他会做出对不起自己女儿的事。”
于是众人又想起洛伊,想起这些年江湖上流传着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梁有朋的风月传闻。
“父母之爱子……”
温阳叹一声,道:“霍东阁那个老古板,却对女儿不错……”
贺青冥又道:“梁有朋虽做了掌门,却到底是外人,他为了服人,为了坐稳掌门之位,只有成为第二个霍东阁。所以继霍东阁拒绝温侯之后,他又拒绝了华山的提议。”
苏京不由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私德有亏,于大义无损,这些年每逢清明,他还会亲自去七贤祠祭奠英灵……”
柳无咎一直默不作声,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魑魅魍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掺和,不愿多费口舌。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插了一句过来:“私德有亏的人,往往也不能顾全大节,人心如蠹蚁蛀梁,表面看上去只溃一穴,但实则早已外实中空,不堪大用。”
温阳心下把他这话嚼了一嚼,忽然回过味来:“你小子是拐着弯骂我呢!”
柳无咎道:“至少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
温阳几乎气结,却也不能反驳他什么。
他毕竟不修私德,温灵为七贤之一,为侠义舍生忘死,他身为其子,多年来拿着温灵的万贯家财逍遥风月,早已忘却先父遗志。
可是这样的江湖要它做什么?
人人都会说,人人都不去做,只是眼看着它堕落。
而会那么去做的人,已经毁灭,已近灭绝。
不是毁灭,便是堕落,这个世道并没有给他们第三条出路。
于是他们只有冠冕堂皇,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说话间,几人又走了几步,柳无咎忽而顿住,似是在观察那些沉入水里,没入石中,又已经腐朽生锈的剑。
“无咎?”
贺青冥唤了一声,柳无咎遥遥一指,道:“你看那把剑。”
贺青冥定睛一瞧,只见一众锈剑之中,竟有一把剑仍然光亮如初,射出凛凛寒光。
好一把绝世名剑!
名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这把剑,绝不是七星帮的人能佩戴的。
只因剑也会选择它的主人,名剑只会甘愿俯首于豪杰麾下。何况一个人若太过贪心,身怀连城璧,却又名不副实,便只会惹来江湖上其他人的觊觎,即便一时得到,有朝一日,也终究仍会失去,且失去的代价也许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苏京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便已骤然惊呼:“这是——秋山!”
秋山剑!
怎么会是秋山剑?
昔年大重山派祖师霍秋山的佩剑,怎么会出现在七星帮的据点?
温阳疑惑不已,道:“小鲸鱼,你确定这是秋山剑?”
“我决不会认错!”
她道:“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秋山剑,但只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
温阳讪讪道:“倒也……不至于吧?”
贺青冥道:“你不该怀疑一把名剑对于一名剑客的吸引力。”
温阳看了看他和柳无咎,又看了看仍在激动不已的苏京,心下叹气:“行吧,谁叫一行四人,只我一人不再用剑。”
“我不会认错。”苏京道,“秋山剑为重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沉、更长,剑刃如泛青光,一见之下,便是杀气逼人。这样奇特的一把剑,我不可能认错。”
她忽然灵光一闪,连连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霍掌门晚年不佩秋山剑,我本以为是他沉疴病榻,无力佩剑,可是后来梁掌门继任,也依然不见秋山……”
贺青冥沉声道:“只因秋山剑十二年前便已丢失于此,只因十二年前,霍东阁他们来到了这处据点,又与七星帮发生了冲突。”
柳无咎道:“这么说,大重山与七星帮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十二年前,他们不是在大重山总堂旧址会盟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既然大重山和七星帮的人来了这里,那么温灵呢,温灵那天又在哪里?
一点疑云笼罩众人心头,几乎投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流水潺潺,似送来一片花瓣。
流水总是与落花相伴。
可是这里荒芜不生花草,又怎么会有落花,何况还是不入尘泥的空谷兰花?
温阳溯流而上,拾起来那一片花。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那原本从容、逍遥的神色已变得有几分慌张。
那片花瓣触手生温,却不是什么春日落英,而是昆仑脚下最晶莹纯粹的美玉,是当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温夜舒在一对儿女出世前,独上天阶,向昆仑神女祈福之后求来的一块玉璧,后请长安玉成轩高手匠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而成了一对玉佩。
这一对玉佩,却是一半梅花,一半兰花,一体双生,合二可为一。
当年温夜舒和秋灵意诞下一对孪生兄妹,这对玉佩,也便分给了他们,只不过小的时候,是哥哥戴着梅花佩,妹妹戴着兰花佩,后来温夜舒和秋灵意和离分居,便将兄妹二人玉佩交换,以示不忘血亲,两相思念之意。
“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温阳突然连连颤声,又颤抖着大叫了一声。
苏京道:“什么不可能?”
温阳没有回答她,他整个人已似被人原地钉死,他的目光已似凝固成两滴殷红的血,一直死死地盯着那片碎掉的玉佩。
他看着它,好似已经风干石化,已经变作一个活死人。
贺青冥心下一沉,他道:“温阳,到底怎么回事?”
温阳僵硬地转过脖子,贺青冥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惊。
温阳那原本明亮而快活的眼睛竟在顷刻间坍塌成一堆灰烬,他的两只眸子好似已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在看见贺青冥的时候,整张脸、整个人也似瞬间缩成惊慌失措又可怜巴巴的一团。
他好像一下子从风流放纵的侯爷,变作数十年前那个街头流浪的孤儿。
“这是,这是我阿爹……”
他红着眼,蓦然哽咽了一下,道:“这是阿爹的玉佩,可是,这不可能,飞,飞卿,对不对……?”
贺青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海底。
他想说什么,想附和他,却无论也说不出来。
温阳却似魔怔了一般,喃喃道:“那天我要出门找你,却被阿爹逮了回来,给我关到屋子里,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阿爹对我说,他要下江南,去扬州,去扬州办事,让我好好待在侯府,好好读书、习武,不要总是胡闹,总是惹是生非,将来若喜欢什么人,也要好好待他,不要总是三心二意……”
他忽而笑了一笑,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怀念,道:“……可是我总是不听话,总是和他顶嘴。”
“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屋内炭火却很暖,我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懒得再听他唠叨,我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我偷偷转身,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他穿着雪白的斗篷、雪白的衣袍,整个人已似与大雪天浑然一体,然后我听见环佩叮当,我听见雪落下来的时候,他腰上的兰佩在叮当、叮当……”
几人面上已有不忍,苏京忍不住道:“阿阳……”
温阳顿了顿,眼里已有泪光,缓缓道:“……那时候,我怎么会嫌它吵的?”
贺青冥登时色变,喝道:“温阳!”
温阳骤然发力,他武功不弱,身形又甚为高大,贺青冥一时拉不住他,给他挣脱了去。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急,他的毕生功力在这一刻爆发,将他化作一道归来的西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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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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