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八大剑派着力控制舆情,大重山掌门梁有朋谋害温侯一事还是很快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天枢阁大会将至,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扬州,许多人听闻此事,当即跑去斜月巷,将听水山庄里里外外围得个水泄不通: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义愤填膺说要为温侯报仇的,落井下石看大重山笑话的,趁机掺和一脚想要借此事当垫脚石的……八百年不曾聚拢的人心竟在一夜之间众志成城起来,都吵着嚷着要严惩梁有朋。一时间众生百相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这些年来,八大剑派威名不再,季云亭死后,梁有朋实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他手腕铁血,处事雷厉风行,一干人等表面上以他马首是瞻,背地里却是口服心不服,如今他出了事,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恨不得亲自下场踩上几脚,才可解了多年被梁有朋处处压一头的闷气。
山庄内外鸡飞狗跳,作为唯一在场的八大剑派掌门人,苏京夙兴夜寐、焦头烂额,从早到晚都在叹气。她一边快马加鞭,紧急传书顾影空、张夜等人,请他们尽快前来共商对策;一边开诚布公,将原委广而告之,想方设法平息众怒,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众人伤的伤、病的病,庄内乱哄哄的,不少仆人、弟子于夜间潜逃,曾经威风凛凛的大重山派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再也不复当年。
外面乱作一团,处在风暴中心的梁有朋被关在地牢,却似乎很是平静。十多年来,他身处高位,冠冕堂皇地怀揣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无一日不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时,带着弟弟梁有期四处流浪的日子,那时候他虽然身无一物,却活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秦相李斯曾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现在想来,小时候和你一块讨生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梁有期星夜乔装前来探望的时候,两人追忆往事,梁有朋也不过笑了一笑。梁有期却已声泪俱下,道:“哥哥,你真的,真的害了温侯,真的做了那些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的确不干净,不过为了大重山,杀几个小喽啰,荡平几个小门派算什么?我唯一后悔的,只有温侯……我想,若是当年我不入大重山,若我是拜在温侯门下,也许一切会有不同……不过我又想,如若再来一次,再走一遭,也许我还是会那样做也说不定。”
他瞧着梁有期,温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以我为傲……有期,哥哥让你失望了。”
梁有期抹了抹泪,道:“今日,今日我让人做了几道小菜,哥哥你尝一尝,还合不合胃口。”
他唤过一旁守卫,拿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道鱼汤和几牒酱菜,还有一壶陈年的桂花酿。
梁有期一向奢侈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偌大的听水山庄,几时变得如此寒酸?梁有朋一看便明白了,怕是庄内的厨子已跑了个七七八八,那道鱼汤也应该是梁有期自己做的。
他看破却不说破,尝了几口,笑道:“好鲜,我从未喝过这么鲜的鱼汤。”
梁有期欣喜不已,道:“那哥哥你再尝尝别的。”
“这几牒小菜也不错,只不过这壶桂花酿闻着淡了一点。”梁有朋道,“好菜当配好酒,有期,你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在后院埋的那坛琥珀浓吗,不若你去取了来,你我兄弟痛饮一番。”
梁有期兴高采烈地应了,梁有朋望着他的影子,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道:“璇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厨艺还是不见长。”
只见方才一直伫立在门口的那名“守卫”摘了斗篷,揭了伪装,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房里的霍璇儿。
她的神情在烛火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道:“你认出来了。”
“夫妻一场,我若是连这几道酱菜出自谁手都尝不出来,也未免太滑稽了,尤其是这牒酸萝卜不酸不辣,却甜得要命,我知你一向嗜甜,但你也不该把整罐糖都倒进去。”
霍璇儿道:“你也说夫妻一场,可你竟瞒了我这么多事,这么多年。”
她看着梁有朋,这个人眉眼与当年并无太多变化,她看了这么多年,也爱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她看着他,却似陡然惊醒,枕边人竟还有一副她不知道的面孔,但她已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已不知道这一副陌生的面孔是后来才有,还是一直都有。
她想起那年初见,两人还都是少年,她脾气不好,大重山弟子们一半巴结她,一半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她是众星捧月,他们都让着她、避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人会对她说一句真话。
她被捧到天上,他们哄着、骗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的武功已炉火纯青,已没什么可再精进的,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入门不久的梁有朋。
她早听过这个名字,也早知道他的来历,但她一开始只当他是温侯说情走后门进来的,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梁有朋只用了不到十招便打败了她,她才明白他们都是骗她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而梁有朋也和那些溜须拍马的花花架子截然不同。
那些日子,她总是拉着他比试,几个月下来,她输的越来越多,也对梁有朋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感兴趣。
有一天,她又输了,她不服气,非要和梁有朋再比一场,却不小心跌了一跤,两人从山腰滚到一处花丛,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梁有朋道:“你一直还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她说着,与梁有朋倒了一杯酒,“你我夫妻已多年不曾谈心,今日月色正好,一如当年洞房花烛,不若你我小酌几杯。”
梁有朋看了看酒盏,一时没有动作,霍璇儿笑了一声:“怎么,怕我下毒么?是了,你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便先自罚一杯。”
“璇儿——”
梁有朋唤了一声,他望着她,望了一会,忽笑了一笑,道:“好,今日便舍命陪夫人。”
霍璇儿自斟自饮,絮絮叨叨:“父亲让我选婿,我不要别人,只要你,我说你是我的人,我也已经是你的人……”她忽而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几分惆怅,“可笑……可笑我一直以为,我得了一个好夫婿,求来了一段好姻缘,可是前有李阿萝,后有洛伊,这一段姻缘,也不过变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年,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用心,我只以为,你是变心,却从不曾想过,你的心,也许一直不在我的身上……”
她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两者皆有?不过这一问,也没什么意思,我才不学那些痴愚妇人,我还没有那么傻,总归你不是全心全意,既然不是全心全意,那我也就不要你的心意……”
梁有朋闻言,只一言不发,沉默地倒酒、喝酒,不一会,已喝了一小半壶酒水。
“我只是悔啊……!”霍璇儿一面笑,一面哭,“成婚之后,我不该疏于习武,不该把一切交给你,我甚至什么也没有问,就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了你!是我错了!我选错了人,我识人不明,我也是罪人,我也害了温侯,害了父亲——!”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有朋却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再回答她,他伏在案上,嘴角不住溢出鲜血,已然气若游丝。
霍璇儿定定地瞧着他,但他的样子也已越发模糊。她慢慢道:“仲可怀也,亦可畏也……”
春风过处,一对烛火已灭,长夜漫漫,无人点灯,亦无人入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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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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