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暝,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冒雨跑来,不住呼喊:“先生!先生!”
黄老斜倚灶台,见他如此冒失,叱道:“王小二,还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无妨,无妨,此间若没了小二哥,却也少了几分热闹。”李先生笑了一笑,乔小二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呵呵”两声,憨然一笑道:“我娘给我捎了封信,不过,我不太识字……李先生,您能帮我瞧瞧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吗?”
李先生便接了过来,法真转过头,不经意一瞥,却见信上并未拆封,也无落款,当即喝道:“这信有诈!先生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太晚,一缕异香钻进鼻端,法真登时手脚发软,支撑不住,他微微喘息,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纸面上只得寥寥数字:青冥剑主见幽冥。
法真惊道:“息花幽冥!你是……你是南疆巫后座下!”
“想不到你这黄毛小子,却也有几分见识,倒也不愧是李霁风的徒弟。”
“乔小二”呵呵笑了几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一张纵横沟壑,颇为可怖的脸,悠悠道:“不错,我就是巫后座下,五毒阎罗阿骨思。”
法真心念一转,青城派与南疆素日并无瓜葛,阿骨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信上所说青冥剑主,难道……?
他愈来愈困,只强撑着一点眼皮,道:“李,李先生,你是……?”
“李先生”轻轻道:“今日却是贺某连累了你,巫后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不会为难你,你便好生睡一觉吧。”
“哼,青冥剑主好雅量,此刻分明危在旦夕,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贺青冥道:“区区幽冥息花,还奈何不了我。”
“是么?那青冥剑主为何不敢动身?还是说……青冥剑主也知道,此刻一身功力,已无用武之地?”阿骨思话锋一转,面露凶色,喝道,“贺青冥!你杀我陛下,巫后命我前来拿你,你还不束手就擒!”
贺青冥淡淡道:“你家陛下与我有仇怨在身,生死一战,他技不如人,丢了性命,难道巫后也要怪我么?”
谁料阿骨思竟蓦地笑了,道:“巫后说,青冥剑主让她丢了一个夫君,便该再赔给她一个。”
贺青冥一时语塞,阿骨思又道:“巫后又说,据闻青冥剑主还有一弟子,生的十分俊美,有昔年温侯之姿,若是青冥剑主不介意,巫后也愿一并笑纳。”
贺青冥冷冷瞪了他一眼,阿骨思笑道:“巫后还说,青冥剑主鳏居多年,她又没了丈夫,鳏夫和寡妇一对,岂非天作之合,正好般配?”
他笑意吟吟,看上去竟十分诚恳:“怎么样,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道:“烦请阁下转告巫后,贺某此生无意婚娶,巫后面首三千,亦不缺我一个,与其派阁下千里迢迢奔赴江南,跟贺某这里白费功夫,不如让她怜取眼前人。”
“好,好……”阿骨思面色不虞,竟怒极反笑,“果然传闻不假,青冥剑主爱重亡妻,哪怕贺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心有所属,与急风剑、不夜侯皆有来往,你也依然痴心不改,为其抚育幼子,守身如玉……”
他明褒实贬,语带讥讽,就是为了激怒贺青冥,谁料贺青冥面色并无半分波澜,只心下微微疑惑:“表姐跟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吗?”
天底下竟有这等对自己头顶绿光宝塔却无动于衷的男人,饶是南疆民风彪悍,阿骨思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叹服,道:“好,好你个贺青冥——可是姓贺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从命,那便纳命来吧!”他说着便五指成爪,如鹰似虎,扑向贺青冥!
他这一双金刚铁手修炼了三十余年,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给他抓上一抓,也要被掏出一个洞来。他一爪直奔贺青冥后心,却连人家一角衣袖也碰不着,倒一连把酒馆板凳、酒坛抓了个稀巴烂,只见贺青冥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如烟似雾一般淡淡地散到一旁,淡淡道:“巫王死后,南疆便是巫后的天下,只是她的天下里,又可还有你的余地?”
阿骨思怒道:“你懂什么!巫后她信任我,倚重我,她可以有一千个丈夫,但我永远是她最忠心的仆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左膀右臂,又怎会让你离开南疆?”
阿骨思惊疑不定,喝道:“你什么意思?你,你是存心离间!”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你主仆二人当真毫无嫌隙,以我三言两语,又怎能离间?”贺青冥不紧不慢,悠悠道来,“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让自己的心腹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一件可有可无的杂事,除非她早就想要疏远你,甚至想借刀杀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
阿骨思双目充血,喝道:“你住口——!”
“她分明知道息花制不住我,也分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可她还是派你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骨思心乱的厉害,他的心一乱,招式也乱了片刻。不过须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但在贺青冥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一点差池便足以致命。
“——你!”
阿骨思一双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已一动不能动了,贺青冥已趁机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顾你死活的主人,若你答应,你我就当今天从未见过。”
阿骨思惊道:“你,你……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只道:“我在扬州另有要事,不愿节外生枝。”
阿骨思略一思索,终于应下了,贺青冥卷袖一挥一点,解开他的穴道,又负手而立,道:“你走罢。”
阿骨思乍然滴下冷汗,单就这一手解穴功夫,贺青冥武学已入造化之境,他又岂是对手?
不要说是他,只怕八大剑派掌门人中,也已鲜逢敌手。放眼中原武林,一般人在贺青冥手下只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如今季云亭已殁,也不知李霁风、上官飞鸿等人可否与之一战……不过,若不论年辈,上一代里,却还有一个人。
阿骨思顿了顿,忍不住提点道:“多谢青冥剑主,只是……青冥剑主却也要提防一个人。”
“谁?”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喃喃道:“南宫玉衡……”
他低声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这个名字,已在他的心头辗转了千百遍。
阿骨思观他神色,便知贺青冥亦有几分了然,道:“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天枢阁的消息。”
他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青冥剑主,你我两不相欠,告辞!”
他转身离去,身影也已消失在漫天烟雨里。
东风吹不尽一场春雨,这一场雨,似乎可将任何人、任何事湮没。
贺青冥遥遥一望,叹道:“第九个……”
这几天,阿骨思已是第九个找上门来的仇家了。
贺青冥突然反手一剑,钉死在身后梁柱上,将方才一直躲在灶台下,打算趁机偷偷溜走的黄老吓了个半死。
只消半寸,青冥剑削掉的便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耳朵。
贺青冥冷冷道:“第十个。”
黄老哭爹喊娘,不住告饶,贺青冥道:“告诉你家主人,贺青冥随时恭候讨教!”
他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竟似有了一点怒火,淡然如水的语气也微微泛起来波澜。
“是,是……”黄老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却又被贺青冥叫了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说,好说,青冥剑主有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青冥道:“这座酒馆是早就设下的么?”
“不,不错,原先是为了监察大重山派……”
“扬州城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监察寮?”
“具体数目,小的不知,只知道扬州东西南北四城,大小坊市、阡陌衢道,乃至水路两岸,都,都设有寮属。”
贺青冥冷哼一声:“难怪天枢阁消息如此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十多年前便乔装于此?王小二呢,也和你一样吗?”
“不瞒青冥剑主,十多年前,我家主人命我来此,是以我为辅,王小二为主,只不过,几,几日前,王小二染了尸毒,死,死了,我忙不过来,便招了个伙计帮工……”
贺青冥沉声道:“前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你这酒馆哪里来的生意?”
“青,青冥剑主有所不知,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酒了,可这阵子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士,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便揽下了这档子活。”
“……你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黄老讪讪笑了笑,道:“青冥剑主见笑了,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伙计呢?”
黄老心下一奇,江湖传闻,青冥剑主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怎么却关心起来一介小卒的死活了?他不再多想,道:“他是隔壁街坊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阿郎,不,不过,昨日他就没了。”
贺青冥的声音几乎已化作一道叹息:“怎么没的?”
“就是,昨天晚上,有漠北的人找,找您,不过您那时候没在,阿郎那小子见他们凶神恶煞,来者不善,就想着跟您报信,却在半途被漠北的人发现了行踪,他不愿意给他们带路,就给他们杀,杀了,当时阿骨思也跟在他们后边,便杀了那几个漠北的人,之后又给了我一笔封口费,让我帮他假装成阿郎的样子。”
“我不杀伯仁……”贺青冥叹道,“他的尸身呢?”
“这,您,您也知道,漠北那些人,手段都歹毒得很,阿郎只怕,只怕已化作一滩血水了。”
贺青冥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袋金叶子,道:“这点钱财,你便替我送一送他的家人罢,若你胆敢独吞,我定不饶你。”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黄老接过银两,连滚带爬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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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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