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半分犹豫,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怀中身躯的冰冷与僵硬,她身上残留的、属于他人的脂粉气,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赌债阴影……
这一切,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投入熔炉的薪柴,瞬间点燃了积郁已久的情感——那早已超越怜悯的、带着痛楚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原来,胸口的闷痛、莫名的焦躁、失控的愤怒,皆源于此。可笑吗?两次相遇,一月相伴,竟已情根深种。
她猛地推开我,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收起你的怜悯,小少爷。”她站直身体,整理着微乱的鬓发,眼神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漠然,“我靠我自己,能活。”
“靠自己?”被拒绝的刺痛和刚才目睹的景象交织,怒火冲口而出,“就是靠这样出卖自己养活?!”话一出口,我立刻悔恨交加,“对不起,阿栀,我不是……”
她抬手止住我的道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无妨。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她转身欲走。
“阿栀!”我唤她,声音带着哀求。
她没有回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决绝地再次融入那片靡丽的灯火之中。第二次,她从我眼前离开。
我成了“醉春阁”的常客,花大钱包下她隔壁的雅间,不叫姑娘,不饮酒,只是枯坐。鸨母起初诧异,次数多了,见我出手阔绰,又总挑那间房,便心照不宣,堆着笑殷勤伺候。
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隔壁房间的调笑声、丝竹声、杯盏碰撞声……清晰地传来,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脏。每一次前来,都怀着一丝卑微的祈盼,能“偶遇”她一面。却总是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她在躲我。这认知如同冰水浇头。
这一夜,隔壁的喧嚣骤然沉寂。我推门而出,正撞见她独自倚在廊柱边,侧影伶仃。不由分说,我将她拽进我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将她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积压的思念、嫉妒、痛苦瞬间爆发,我狠狠吻上她的唇,带着惩罚的意味,撬开她的齿关,汲取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唇齿间尝到一丝血腥味,不知是谁的。
“为什么?”我喘息着,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你明知道……我在隔壁!你明知道……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她微微喘息,抬起眼。那双曾对我展露过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残忍,“没有资格管我。”
“资格?”这冰冷的二字如同火上浇油。我再次将她用力箍进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在骨血里。
滚烫的吻带着绝望的虔诚,落在她颤抖的眼帘、挺秀的鼻尖,最终停留在她微肿的唇畔。
“阿栀……”我抵着她的唇,声音破碎,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力,“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迟来的告白,在充斥着廉价脂粉香气的房间里,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像投入深渊的石子,听不到一丝回响。
墙壁那头,新的调笑声又隐隐传来,将这短暂的死寂彻底淹没。那声破碎的告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沉入她眼底那片冰封的湖,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曾映着庭院春光、盛满狡黠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隔壁房间的喧闹适时地重新响起,靡靡之音穿透薄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们之间短暂死寂的空气。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失控的湿润,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爱?”她低低重复着这个字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冬日屋檐垂下的冰凌,“季商,你的爱……太干净,也太贵了。我消受不起。”
她第一次唤我名字,却是为了拒绝。
她推开我,力道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眼角的红痣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别再来这里了。”她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无波,“这里没有栀子花,只有……烂泥。”她拉开门,身影没入门外光影交错、莺声燕语的走廊,没有一丝留恋。门在我面前缓缓合拢,隔绝了她的背影,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卑微的妄想。
那晚之后,我依旧着了魔般去“醉春阁”,依旧固执地包下她隔壁的房间。鸨母的笑容愈发谄媚,钱像流水般淌出去。
可那道薄壁之后,再未传来她的声音。鸨母闪烁其词,只说她“身子不适”,或是“被贵客包了场子”。
我知道她在躲我,用最彻底的方式。半月后,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正在家中对着庭院里那几株她亲手栽下、已悄然绽放出洁白花朵的栀子花出神。
浓郁的花香弥漫,却压不住心头沉沉的不安。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站着的是“醉春阁”的一个小厮,脸色煞白,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褪了色的旧胭脂匣子。
“季少爷……这是……栀姑娘……临走前……交代务必……交给您的……”小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临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去哪了?”小厮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走了……昨儿夜里没、没了……”“没了?”两个字像惊雷在耳边炸开,震得我魂飞魄散,“什么叫没了?!她怎么了?!”
“是……是陈大帅……”小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上了栀姑娘,强要带她走……栀姑娘不从,挣扎间……失足从楼上……摔下去了……头……头磕在台阶上……当场就……”小厮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庭院里洁白的栀子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晕染开,变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她眼角那颗小小的、艳丽的红痣,仿佛就在眼前灼烧。
我踉跄着接过那个冰冷的胭脂匣子,指尖颤抖得几乎无法打开。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支半旧的毛笔——是我当初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识字时用的那支,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匣子底部,压着一张揉皱的纸片。上面是她歪歪扭扭、却极其用力写下的两个字,墨迹深深,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自由”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我抱着那冰冷的匣子和那支笔,跪倒在栀子花丛旁。花瓣被震落,纷纷扬扬,落在我身上,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祭奠。
原来,她拼尽一生,用身体、用笑容、用那层坚硬的壳去交换的,不过是这方寸纸片上,两个沉重如山的字。
原来,我那些所谓的“爱”和“保护”,在她如履薄冰、命悬一线的真实人生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成了加速她坠落的枷锁。
原来,她早就知道,知道这世道容不下她的洁白,知道那庭院里的春光只是偷来的幻梦,知道她最终会像雪地里那只兔子一样,冻僵在无情的寒冬里。
她推开我,不是不爱,是不敢,是不能。她不要我看着她沉沦,更不要我因她一同坠入深渊。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砸碎在通往“自由”的台阶上,用生命最后的血,写下了对这个肮脏世界的控诉,也彻底斩断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从此,我庭院里的栀子花年年盛开,洁白如雪,香气馥郁。可那花香里,永远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支旧笔被我锁在匣中,再未取出。只有夜深人静时,那纸上“自由”二字狰狞的笔画,和她眼角那粒永不褪色的红痣,会灼烧着我的梦境,提醒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曾短暂地拥抱过一株倔强的栀子,却终究没能为她挡下那场足以将她碾碎的、名为命运的风雪。
她曾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她最终,也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风撕裂,飘零在污泥里。
而我的余生,都将困在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庭院里,闻着那永恒的血腥,背负着这无望的、迟来的爱,在名为“错过”和“无能”的囚笼里,万劫不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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