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昨日风尘仆仆赶到长安,所到所见皆金碧辉煌,霓裳胡旋,笙歌鼓乐,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承明殿内,华光溢彩。
御座雄踞于汉白玉阶之上,紫檀雕蛎翘头案上供奉着肃穆的青铜中鼎,瑞脑金兽无声地吞吐着袅袅烟气。
肃穆的宫殿内,影影绰绰立着许多人,他们个个身着华服却颔首低眉,姿态谨慎;他一个都不认识,亦无心结识;索性垂眸盯着脚下的云鼎方砖。
他十分清楚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因为想见她一面。
作为臣子,面见当今太子妃娘娘。
但求她顺遂平安,他便心满意足了。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吊脚楼前的碧色身影,那张温婉带笑的面庞,令他久久怀念······桑青野沉浸在回忆中不知过了多久,视野尽头似乎有人影走动。
“太子殿下驾到,行跪拜礼。”
内官的声音强行将他的思绪拉回,他随着众人乌泱泱跪下去。
在一片恭请声中,太子刘从裕气宇轩昂地步入室内,一抹娟秀的身影亦步亦趋,桑青野只匆匆一眼便低下头。
刘从裕站定高处睥睨众生,满目恭顺令他露出满意的神情,他亲切开口:“众卿免礼。”
底下的人这才缓缓起身,偌大的殿堂内依旧肃穆庄重,落针可闻。
太子今日兴致颇高,朝堂上罢免宦官刘距的公文犹如雪片,昨日在他的授意下,这些公文悉数送到了陛下眼前。天子纵使缠绵卧榻亦无法置之不理,今日早早宣了刘距前去问话,至今未出。
刘丛裕扫视一圈后笑言:“哪位是蜀地的战神,桑将军?”
语落,众人的目光倏尔聚集到一处。
桑青野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步,神色端然跪地叩拜:“末将桑青野,见过太子殿下。”
语落,他的目光略有些迟疑地落在太子身侧,宝座内端坐的年轻女子眉眼清和,单看服饰,样貌,自然尊贵荣华,可她······并不是阿宁。
桑青野心底涌上一股失落之感,太子妃娘娘今日并未出席!
内侍官见此人久久不动,立即出声提醒:“桑将军,还有太子妃娘娘呢······”
声音虽小,可殿内众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免嗤笑,倒地是小地方来的,进了宫殿,礼数粗鄙就算了,连最基本的忌讳都不懂吗?
桑青野原本的失落化为震惊,内官的话像是一把精致的匕首,在他心上轻轻划过,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痕。
他顾不得所谓宫规礼数,仰起头,目光灼灼望向汉白玉阶之上。
那名陌生的女子,是太子妃娘娘?
可她不是阿宁?
她分明不是华婉宁啊!
来之前他再三打听过,确认过,当今太子妃娘娘就是华家嫡女,闺名婉宁。
他记得,她亲口在自己掌心写下:佳人掩鸾镜,婉婉宁如风。
无数个寂寞的深夜,他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无数次,他在掌心一笔一划地摩挲着,她的名字。
可是,高台之上的太子妃却另有其人?
内侍官见这位带着几分匪气的桑将军礼节有失,忍不住开口轻声斥责:“将军,放肆!”
桑青野从无限的震诧中回过神来,他倏尔收回目光,面色沉重,缓缓颔首跪拜下去:“末将,桑青野,参见太子妃娘娘。”
华婉晴对于此人的失礼行径并不怪罪,反而十分亲和道:“桑将军请起。”
她转头看向太子,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眉眼妩媚动人,微微一笑更令刘丛裕如沐春风:“殿下,妾身这几日听宫人们说,蜀地大捷,举国欢庆。今日一见,我大汉儿郎果然都是忠勇之辈。”
刘从裕本就对桑青野青睐有加,他手里正缺个能征善战之人:“爱妃所言与孤不谋而合。”
太子看向桑青野,眸中带着几分期许:“我大汉朝向来求贤若渴,无论文官武将,只要有益于黎民百姓,有助与江山社稷,孤都愿奉为上宾。”
桑青野听着太子的话,目光却仍旧不受控制的落在一旁,她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宁。
那阿宁在哪里?他忍不住反复思忖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
自己舍生求死立下了战功,不远千里赶赴长安,可见到的,并非想见之人。
“桑将军,可是有何不适?”
刘从裕微微蹙眉,目光落在桑青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上,此人进宫拜谒,竟然在自己说话时分神?如此不敬?
桑青野颔首:“殿下赎罪,末将粗鄙,殿前失礼,还望殿下海涵。”
他再次颔首叩拜,可眸光深沉,面如死灰。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大有慷慨之姿,华若望给他的信里写的很清楚,此人骁勇善战,带兵有方,且,不贪图财色,这样的人才,实在可贵。
他拂去心头淡淡的不悦,转而关切地说起:“蓉城因战事损毁严重,孤已令工部拨出经费,重修蓉城各项城防设施,想来,你们汉人寨搬入后,应该万事无虞。”
说到这件事,桑青野的心绪才平缓下来,他望向太子殿下,心怀感谢道:“末将斗胆,替曲水河畔汉、苗、羌三寨子民叩谢太子殿下。”
刘丛裕摆摆手:“曲水河水位连年上涨,工部原本也留意,你此番提议,实属利民之举,孤不过借花献佛而已。”
桑青野闻言,只好再拜一次,以示谢意。
偌大的殿内,除了桑青野,还有不少文官,想来他们应该都是太子的人。
大家对小小蓉城似乎并没有太多关注,反而都在谈论着,如今南靖叛军被赶跑了,想来滇南地区能安稳不少年月。
“西南有蜀军曹飞将军坐镇足矣,微臣见桑将军如此年轻有为,又通识水性,倒是岭南海防的不二人选。”
一位消瘦的文官忽然向桑青野开口,审视的目光,令后者极度不适。
文官早已经将桑青野的身世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是水匪的后人,又能征善战······
其实,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桑青野拱手作揖:“这位大人谬赞,末将初入沙场,经验不足,此番只是侥幸胜了两场;依末将之姿,如何能镇守一方?”
刘从裕听了却俨然一副不赞同:“桑将军过谦了!如今岭南海防也是朝中大事,桑将军既有心有力,自然责无旁贷。”
此时,须发苍白的太傅大人却开腔:“可关外回鹘蠢蠢欲动,比起海防,微臣反而觉得塞防更亟待解决。”
两位文官当着太子的面开始争执。
桑青野不动声色地望着远处,心中疑惑重重:
阿宁此刻身在何处?
是平安无虞?还是身陷险境?
这一刻,他的心好似滔滔江水中的一片浮萍,起起伏伏,无依无靠。
刘丛裕原本想今日指派桑青野去岭南军,可没料到,大殿之上文官曾大人与太傅李大人竟争执不下,海防塞防两大难题旗鼓相当。二人你来我往,各执己见,大殿之上的气氛也越发焦灼起来。
奈何两边都是自己人,刘从裕怕伤了和气,只好从中斡旋,早早遣散了众人。
出了宫门,桑青野步履如飞。
丙安原以为六哥进了宫,自己要等很久,于是牵着马在西雀门外头溜达。
远远瞧见六哥魁梧的身影,他还有些吃惊:“六哥?这么快就出来了?太子殿下也没赐个宴会啥的?”
桑青野绷着脸,一言不发上了马背。
丙安见状,心想难道是受了太子责难?不应该啊,他六哥现在可是朝中赤手可热的人物呀!
“走!”
桑青野心中念及阿宁的下落,这圣都长安,他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夕阳的余晖之下,两匹烈马顺着平坦的官道一路东驰。
踏踏马蹄音,久久不散。
*
花神殿内,真正的华婉宁并不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
她每日诵经祈祷,赏花看月,日子过得清平顺遂。
直到这一日,庵中忽然来了一位的香客,自称李娘子,此女年纪不大,但模样儿标准,梳着中规中矩的妇人发髻,一身水光溜滑的浮光锦缎,显出几分富裕之姿。
她在花神娘娘殿内献花祈祷,出来时正巧看见花架子下头坐着的素衣婉宁。
她主动过来寒暄,华婉宁虽有几分诧异,但也没有表现出拒绝之色,她终日几乎不见生人,也实在有些无趣了。
“不知小师傅是······”
华婉宁颔首:“娘子不必客气,小女借宝地修行,唤我净玄便可。”
李娘子这才轻笑着点点头:“净玄师傅有礼,小女姓李,夫家也巧合姓李。”
她有些自来熟地坐在华婉宁对面,二人在开满迎春花的八角架子下头闲聊起来。
“想不到咱们麓山背后,还有如此清净之地。”李娘子轻啜一口热茶,阳光照在她满头珠翠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华婉宁点点头:“山门路远,如李夫人这样去虔诚的香客,属实不多···”
她口中虽这么说,可心里明白,寻常人断然到不了这里。
这位李夫人······
她从前在闺中并未见过,或许·······
“虔诚不敢当,只是,不瞒净玄师傅,我去年从娘家赵州李氏嫁到咱们豫章郡来,至今尚未有孕,听华夫人说,此地灵验,这才特意来的。”
果然,华婉宁心下了然。
母亲也许是怕自己烦闷无趣,所以才特意请了人来陪自己说说话。思虑周全,实在难为母亲了。
华婉宁粲然一下,轻声宽慰道:“李夫人莫心焦,子嗣也讲究机缘,时候到了自然会来。”
她在尼姑庵里面待久了,偶尔听妙境她们说起面相运势,自己竟也十分顺口:“我见李娘子丰颌重颐,愉气婉容,实乃子嗣绕膝之兆。”
李娘子闻言喜笑颜开,姿态中又带着几分讨好:“得净玄师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转头看了看院墙边上含苞待放的琼灵花,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我娘家在赵州,嫁到江南来并无亲近之人,往后若是得空,可否常来与净玄师傅说说话?”
赵州李氏,华婉宁的外祖父曾经在赵州做过官,母亲既然安排了这位李娘子来此,想必也是信得过的。
于是她轻快地点点头:“只要李娘子不嫌山高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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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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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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