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早在柏林之前,阿祖就认识阿宁了。那天他去蹦极,阿宁也在。
他们隔着很远,但他还是一眼锁住她:空气中有雾,把她的轮廓都朦胧;天又很晴,晴到他能看清她五官的所有细节。
还有她的神情。没有混乱,没有挣扎,没有纠结,没有困惑,好像一面平静的湖——没人来。曾有人去,多似一阵风拂过,轻轻吹动表面的保护膜,然后属于过路人的那段故事掉进去;风走了,故事就被封印。
阿祖正要去,即刻化身为她众多故事中的一部分,就看见她纵身一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拉她,无奈距离太远;而且有弹力绳保护她,这个动作更显多余。
真的是多余吗?旁人道她勇敢无畏,阿祖却将她一眼看穿。
自杀是懦弱者的最后一件避弹衣,而她在预演自杀——比懦弱更胆怯一些,毕竟香港有无数高楼,同时有无数深夜。
他在她死亡的那个瞬间爱上了她,好在不是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死亡。
他又想把她救活。他伸出手,他的大脑快过他的心。
阿祖用一笔可观的小费从前台那里换来她的名字,高宁。
好普通的名字,但写在马术俱乐部的会员名单和传媒的报道中也就变得不普通了——得益于阿宁的船王父亲。
阿祖不愿以这样的方式了解阿宁,阿宁肯定也不愿以这样的方式被人了解。他听她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音乐,做她喜欢的手工,去她常去的餐厅。
他找来她念香港大学时演出张爱玲小说改编的舞台剧的影视录像,她扮葛薇龙。他看她从阳台向乔琪乔张望,心也跟着碎在虚假的月光下。
他阅读她发表的小说。她的文笔很青涩,字里行间尽是她对喜爱的作家的模仿,只有那点思想是她的,但也全是幼稚的思想;她太年轻,是家庭的痛苦逼迫她麻木深沉,但那份麻木与深沉到了一定的年纪便停滞了,甚至有倒退的迹象,因为她在潜意识里拒绝长大,也拒绝承担责任。
阿祖觉得阿宁很好懂,她书写的,哪怕是最隐秘最幽暗的、掩藏在笔画交错处加黑又加浓的情感,他都能轻易捕捉——他们是同样的人。
他们是两只在暴风雨中因失去巢穴庇护而奋力鸣叫的嘲鸫,不过是一只歌声哀婉,另一只歌声刺耳——人们只能原谅她却不能原谅他了,笔墨上的过失终归是有限的过失,他的所作所为则引发无限的负面的连锁反应。
没等阿祖做细致的推理,苏看到阿宁的照片,以及他秘密收集整理的资料。
阿祖慌乱十分,像一个得来蛀牙却被家长发现偷藏糖果的小孩,他只得佯装轻蔑地说:“亚洲银行那一次,我的得分里有她的男朋友。或许我会在无聊的时候把她当成一场新的游戏。我的游戏。”
后来阿祖得知阿宁去了柏林。他准备忘记她,如果他没挨父亲那顿毒打,他不会去柏林,他会忘记她。
就像他会爱上她。痛苦又简单。
在柏林见到阿宁的那一刻,阿祖顿觉安心。他忍受不了漫长的潜伏,他等不了她缓慢地发现他的存在。阿祖承认自己在两人的相处中埋藏了不少手段,但他坚信,即使没有这些用心,阿宁也会爱上他。
人们会感知并爱上与自己拥有相同心理创伤和童年阴影的他者。
于是他们牵手,拥抱,接吻,融为一体。
人们也会因为疗愈和成长程度的不相符而分离。
于是他们对峙。
“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阿宁把半颗心和几品脱的活血都搅弄进这句质问,她的声音又涩又顿,于是听起来悲伤更甚。
“阿宁。”阿祖什么辩解都讲不出,他的呼唤接不住她的眼泪。
“原来你已经错了那么多。”
阿宁说这句话时很是心疼。她在心疼谁呢?阿祖不要问,他有一个期待和一个预想,只是两个答案他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伤害他呢?”
仿佛在问:“为什么伤害我呢?”
“我恨警察。”阿祖说,“你有没有被警察伤害过?”
“阿祖,他不是警察,他只是你爸爸。”阿宁向后退了半步,“我有,我有被我爸爸伤害过,但我从没想着炸毁酒店和邮轮,我知道其他人都好无辜。”
“我们也好无辜的,阿宁。”她退后他便前进,“我们也好无辜。”
无人在意他们想不想出生,无人聆听他们希望的生活,世界上只有一种可怜人,那就是小孩子。
“从前是,”阿宁好像在为阿祖的性质做诠释,又好像在给他们的关系下定义,“现在不是了。”
“阿宁,不要走。”阿祖拦住阿宁的去路,抵她到墙边,“如果是我们两个先遇见,如果你没跟那个警察在一起,你今天的选择会不会有所改变?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永远不会爱上一个罪犯。”阿宁一字一句,“永远不会。”
“太迟了,阿宁。”阿祖苦笑,“你已经爱上我了。”
她不可能不爱他的,他是潮湿季节滋养出来的一块铜绿,污脏她,感染她,毒害她。
可惜她能将他清洗干净。
阿祖不想放开阿宁,但是他听见她说:“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是你毁了我!”
不,这不是他的罪,阿祖想,他同他的父母,还有她的父母,是不一样的人。
但是,一双错误的父母能养出正确的小孩吗?
阿祖的手松开了。
阿宁出门拦了一辆的士,阿祖开车默默跟在的士身后,他看着熟悉的街景擦身而过,结果是警署在他身边驻足。
阿宁在警署门口站了十分钟,她等着阿祖下车来挟持她;而阿祖等着她穿过马路回到他身边。
最终是阿宁转身走进警署。
可她有什么证据呢?阿祖想,等阿宁出来,他们就拥抱和好吧,之前他们也吵过架,都是这样和好的。这次也一定。
以后再不要吵架了。
但是阿宁没有给他拥抱的机会。
她离开——离开他,离开香港——再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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