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太轻了，轻得像片一吹即碎的羽毛。
陈蕴玉没听清。
再去问时，顾三甲重重闭了闭眼，嘱咐叫他去修仙。
这时青石镇两兄弟斩杀害人魔修的美名已经传播了出去，离他们最近的仙门南枫门听闻此事，已经派使者送来了收徒大典的信物。
顾三甲被陈蕴玉背着，仿若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一天，那日，他扮演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轻生落水的可怜人，耍着心机想要跟陈蕴玉回去，而如今，他仍百般遮掩，仍无法光明磊落面对待他一腔赤诚的陈蕴玉。
他趴在对方肩头，默默地心道，他再贪心一次，最后一次，再陪对方最后一段时光，待陈蕴玉前往南枫门，他定会彻底离开。
这次绝对彻底。或许将会是永别。
——他决定去仙门自首。
他占用这副身躯的原主，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儿，若不一步处理好，他怕这人会回来找陈蕴玉的麻烦。只好借用仙门之力，挟制住对方，不叫其作乱。
可青石镇这个地方太偏了，偏到根本没有大仙门能顾得到这里来。最近的只有南枫门，可顾三甲不认为南枫门有实力能对付得了他这句躯体的原主。
与其徒增杀孽，还不如一步到位。
顾三甲决定去中州最负盛名的缥缈宗。
缥缈宗乃是仙门魁首，和魔派向来水火不容，想来他一出现在其领地内，对方就将他控制住了吧。
但这一计划确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去一别，此后的岁月，怕是和陈蕴玉不能相见了。抑或是，陈蕴玉若是能成为南枫门修士去缥缈宗交流，那时他成了被逼出躯体的邪魔，二人相见不相识，甚至他还要被陈蕴玉用看待邪魔的那般厌恶眼神瞅着……
顾三甲心里想得难受。
但为了青石镇平安，此事又非做不可。
顾三甲怀着这样一般心情，送别陈蕴玉去了南枫门。
临行前，他纠结许久，还是将自己亲手编的剑穗，塞到了陈蕴玉掌心之中。
顾三甲是个很细心的人，陈蕴玉曾无数次夸过他聪明极了，无论学什么都又快又好。但纵使如此，顾三甲也从来没有做过这般像是女儿家赠予心上人的物件。
一别无期，他亲手将陈蕴玉送入了仙门，此后修仙路漫漫，不知对方修炼间隙看到那条剑穗时，可能念起那日杨柳依依下的故人？
顾三甲在镇口古柳下站了很久很久，他自己亦是时候离开了。
但他没想到，这一本来缜密的计划，会在陈蕴珠、这个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小妹妹这里发生变故。
他也低估了他这副躯体原主的能耐。
原主从陈蕴珠下手，密谋设阵，以整个陈家人的元神为养料，增长了自己的功法，亦成功将他从躯体里逼走了出去。
其实原主是想一带杀了他的，但顾三甲神魂终究强大了一筹，摄魂阵没能将他的神魂全部泯灭。
没了躯体，他摇摇晃晃地自动飘回了原来的被困之地。
顾三甲重新回到了幽暗的河底。
十几年未归，周遭许多水鬼都换了面孔。有些寿元到了，但没有找到附身的身躯，便泯灭世间了。有些是新落水的鬼，鬼火幽幽跳跃，还新鲜着，总跃跃欲试想要抓活人来附身。极少有十几年前他还熟悉的老鬼了。
顾三甲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般漫长没个尽头的日子。
这十几年间的种种，就像是一场缥缈的梦。大梦得醒，除了一身致使他更加虚弱的伤，修为大减，其他什么都没得到。
时间再次晃晃荡荡地流荡。
直到这日，再次相遇……
……
阔别十三载，往日密友，如今再见，他甚至没有办法拿像人一样的正常躯体来面对陈蕴玉。
河面上那团黑水苦笑一声，颇为无奈：“说好的不玩心机呢？”
白霄尘双掌归元，缓缓收法，眼唇一弯，笑道：“贫道只道绝不图私利，可没讲不为旁人所图。”他冲陈蕴玉方向挑了下眉梢，“更况且，南枫门那位小友，你难道不想叫他知道？”
那团黑水不吭不响，似是在表示“不想”。
而另一头，幻境浓雾散去，陈蕴玉早已泪流满面。他再次把自己哭得惨兮兮的，又惨兮兮地抬起头，张口便是哑到了极致的一声：“三甲……”
白霄尘纵然看不见，也清晰感受到河面那团黑水明显慌了。对方此番许是碍于阴阳有别，一直和陈蕴玉保持着疏离。但眼下终究是急了，可他再急，却也无法化形上岸安慰对方，半晌，艰涩憋出一句：“……你，你别哭了。”
而得知全部真相的陈蕴玉跌跌撞撞趴在岸边，哭得几乎快断气：“原来，原来你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救过我……”
他当时指的是在这条河里，二人最初相遇那时。
那团黑水静默须臾，低低出声：“终究我是鬼祟邪魂，你还是不要……”
“可你救了我。还救了大家。”陈蕴玉立刻哭着接道。
那团黑水微怔住，声音更加低：“终究他们是因我带来的祸端而死……”
陈蕴玉手背抹着眼角：“可是如果没有你，早在那几个魔修入侵镇子时，我们，我们早就死了。”
那团黑水终于无声了。
陈蕴玉趴在岸边，拼命地向前探身，大半个身子都悬空在水面之上，手臂伸得老长，似乎想去触碰他。
那团黑水下意识往远处缩了缩，退开了些：“你，你就不怕我吗……”
陈蕴玉眼泪啪嗒啪嗒往水面上砸，口中却毫无半分犹豫地道：“你是三甲，你是顾三甲，是救了我无数次、和我承诺要一起修炼、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我为什么要怕你。”
于是那团黑水周遭的气息彻底愣怔了。
他不由得想起许多回忆，人人都怕邪魔鬼祟，这是人之常情，便是一同生活了多年的陈蕴珠，第一次听到看到他真实身份的时候，第一反应也都是惧怕和逃避。
可陈蕴玉没有。
他便是怕，也是怕他再次离开、再次消失了更多些。
于是那团黑水凝固在了水面。若他此刻还是人形，想必是个呆呆站在原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呆愣姿态了。
许久许久，陈蕴玉缓缓抬起头，眼圈红肿。
而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哗地一下哭了：“我之前还怀疑你，我怀疑你，我甚至都没相信过你……”
白霄尘忙劝，心道这大小伙子的，怎地这般爱哭。
顾三甲气息急促，似乎是见他一哭也非常焦急，突兀地说道：“他情绪用事，没什么主见，太容易相信人，怀疑我，倒也是应该的。”似乎是不太敢和此时的陈蕴玉正面以对，这话竟还是对白霄尘说的。
白霄尘微怔。
而那边陈蕴玉突然噗地一声，终于破涕而笑，揉着眼睛抗议道：“三甲，不要在前辈面前揭我的短啊。”
而这时，远处虚弱地传来一声唤：“三甲哥哥……”
众人望去，自然是陈蕴珠，长溯拎着乾坤袋中装的即将散了的残魂，缓缓走来，他也不敢靠得太近，让袋子里的陈蕴珠给顾三甲亲自道了歉，圆她之愿：“今日能再见三甲哥哥，谢当年所护，阿珠便是彻底泯灭于天地，也无憾了。”
而那团黑水见了陈蕴珠，反而不自在了起来。或者说，以前的顾三甲，只有在陈蕴玉面前才会自在些，便是和陈蕴珠，也都是由陈蕴玉传话更为多些。
黑水纠结几下，还是主动缓缓出声：“陈姑娘不必过分自责。当年那人身怀迷幻之术，惑人意识，许多事情，只怕并非你之本愿。”
陈蕴珠虚弱地笑了下。她连凝聚起神魄都不能了。
而这时，白霄尘出声问：“陈姑娘，如今集齐了当事人，姑娘你可知，缚你做傀术的那人是谁？”
陈蕴珠摇摇头：“前辈，实不相瞒，我死后意识归于混沌，等再次有意识，便是已然全身被缚上了傀丝。我无法独立行动，决定行为，只有在每月正月十五，才能稍微自己活动。”
白霄尘：“便是昨晚？故而朝我传递求救信息？”
陈蕴珠点头。
白霄尘：“这便怪了。”他又问河中。
顾三甲：“惭愧，被弹出那副身躯之后，我便再没离开过这片水域，不知对陈姑娘施加傀术的，究竟是何方人士。不过我猜想，和我身躯原主逃不开关系。”
白霄尘点头表示认同：“其手法确实和能施展出摄魂阵这种损阴德的招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他摄魂阵所用阵棋，那可是珍稀宝贝。”
河中黑水思索片刻，笃定道：“北疆魔域中人在背后助他。”
白霄尘同意。
沉默片刻，陈蕴玉手指按在地上，倏地用力抓出一道痕迹，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而眼下，陈蕴珠那边终于坚持不住。
陈蕴玉悲伤地看着她：“阿珠，哥哥定会替你报仇，替爹娘他们报仇。”
他们之间还隔着距离，哪怕触碰都不能，“若有来世，阿珠，还当我妹妹，可好？……哥哥定保护好你……”
因着陈蕴玉靠近，陈蕴珠阴魂散得极快，她整个人被朗朗正气灼烧着，可她眼中却是笑着的，笑着落下了泪。
“好。”
她摇摇欲坠的阴魂终于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白霄尘在旁默不作声地旁观，他提早一步走到长溯身前，用手掌捂住他的双眼。
长溯起初顺从地被他捂了会儿，后期，还是反握住他的手掌，缓缓拿开，坚持看完这一切。白霄尘捏捏他的手，长溯被他搂在身前，若有所思地小声说：“人会有来世吗？”
白霄尘心道，寺庙修佛的那帮秃驴才信来世，他们修大道的自然不信，只修现世，今生所做，只求长生成仙。还有，陈蕴玉这话如果让南枫门他的那帮师尊师叔听见，估计要罚他抄本门戒律抄个几百遍。
但眼下这个调调，他没好煞风景地说出来。
只趁机摸了摸自家徒儿的小脑袋瓜儿：“如果能叫痛苦少些，那便是有的吧。”
感谢阅读！~鞠躬！~
完啦完啦，下章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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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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