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淋秋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叶千障：“你方才没说完，三是什么。你继续说。”
顿了顿，叶淋秋道：“三是，我发现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千障自嘲一笑，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更重要的事，是去救那个魔头吗？”
叶淋秋平静地注视着他，朝他伸出手：“把赤舌草给我。”
“我收到传讯，说你给那位盲眼前辈的赤舌草是假的。”他定定伸着手，眼中有星星寒意浮现，“把真的赤舌草给我。否则……”
叶千障抢道：“否则，你能怎样呢？”
叶淋秋：“否则，今日你我死战。即便有咒誓在身，哪怕被天道惩罚，我也必取你性命！”
叶千障看着他手上的纹路，哈哈大笑了起来，仰天大笑，笑得泪都流出来了。
“师兄，既然是你开口问我要的东西，我又怎会不给你呢？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索要什么呢。”他笑得近乎疯癫，“你还记得么，你我初见之时，亦是如此，你赠我隐身符……想必今日，我便是要偿还你当日之恩……”
“你手且再伸近些，再靠过来些，我给你……”
叶淋秋犹豫了下，还是将手伸了过去，下一刻，触手是一股钢铁的冰凉触感，紧接着他的手掌连同那物被叶千障死死握住，一股力道将他带向前方，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叶淋秋眼眸倏地睁大。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利刃，已深深刺入叶千障的身体，温热的血液浸满了他的手掌。
叶淋秋眸中震动：“你这是何苦？”
“师兄，我不会亲手把赤舌草交给你的，我不要亲眼看着，你拿它去救那个人……”这阴柔青年顺势伏在叶淋秋肩头，下巴抵在他的颈侧，呼吸间带出了浓重的血腥气。
他费力地抬眸看着他，咧嘴笑了，“可是，我要回报你当年赠符之恩，师兄，我没有别的东西了，唯有一条命，我只能，将我这条命赔给你了……”
“师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师兄你说，若是我早些遇见你，不，或者，晚几年，晚几年再遇见你，是不是事情会不一样？……是不是，我也有机会？……”
但世上从未如果。
叶淋秋没有说话。
叶千障知道，对叶淋秋而言，在叶淋秋的生命中，他叶千障哪怕自己痛恨他痛恨得发疯，他也只是个与陌生人几乎没什么区别的过客。
……连刻骨铭心的仇人都算不上。
以前叶千障又何曾不懂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如今终于认清，却是无法承受这真相。
在最后一段生命中，叶千障想起遥远的许多年前、初入空蝉山庄时，大长老给他的判语。
在灌堂的大风中，叶千障轻轻抬手，拈住一片飘落的叶子。是了，他名“千障”。他将叶子置于眼前，一叶蔽目，目有千障，难见真一。
“……可倘若，我将这片叶子拿走呢。”
他随手一扬，叶子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最终竟轻轻落到叶淋秋的肩头。
而望着眼前靛青色外套的青年，他凄然一笑：“师兄，你果真是蒙蔽我一辈子的那片叶子……”
殿外风雨大作。
“师兄，我不要你了。”他说。
……
讲完这一切，叶千障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坐在城主宝座上，脸色苍白如同鬼魅，眸中黯淡无光，宛如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长溯作为一个小孩子，不太能理解他们两人之间百转千回的恩怨纠葛，他只抓住一个关键：“你骗他做什么？那个赤舌草分明是真的。接应之人早已携草返回魔域救人了，你却故意把这个假消息传到叶淋秋那里，有什么意思呢？”
而叶千障没打算和他多讲，只笑了，摇摇头：“小鬼，你长大后就懂了。”
长溯最讨厌被人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糊弄敷衍，刚欲蹙眉争辩，叶千障却已转回话题，继续开启自我嘲讽模式。
他低低一笑，声音沙哑：“小鬼，你说，我是不是就像个跳梁小丑？”
“他们在北疆重修旧好，而我在此地，背负上了灭门弑师的滔天罪业……甚至可以说，是我亲手将他送去了那个地方、推向了那个人身边。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长溯追问：“所以，你以赤舌草为诱饵，是想将他引回来？”他这里仍有不解，“你怎么知道叶淋秋一定会回来呢？”
叶千障缓慢抬眼，笑道：“因为，那是我亲手做的局。”
“我也没想到，会那般顺利。我借剿魔之名，亲自前往北疆，一番交战，他们没占到便宜，我也没落得好。我特意带上了那具傀儡，弃于魔城之下。师兄这人极重旧情、心肠又软，我断定他们不会看着那傀儡尸体无动于衷。”
“然而进展之顺超乎我的预期。我本设计，只要他们接触那具傀儡，就会被蛊虫咬伤，中了我放置在傀儡体内的化神蛊。可谁知，彼时那魔头身份刚被师兄识破，师兄正在气头上，而那魔头竟重新附魂那傀儡，欲给师兄赔罪，以逗得师兄开心，博他一笑……结果恰好。他中蛊后，神魂溃散，难以凝聚，而赤舌草，恰是解此蛊的最佳圣药。”
长溯沉默了，心道这操作确实够缺德的。
“你是不是在心中骂我呢？”叶千障骤然大笑，笑声在空寂殿中回荡，“天下恨我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排不上号！”
“只不过，如今，我就算将他拘在这鸢落城中，又能如何？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瘫坐在宝座之上，笑声渐歇，神色蓦然一空，喃喃低语——
“小鬼，我的道……破了。”
长溯心里突地一跳。有些话他还听不太懂，但他清楚就算他这趟不来，叶千障眼下的处境也绝不会好过。
“你要逃走吗？”他问。
叶千障挑眉：“逃？逃去哪儿？”
长溯：“你之前遁入密境不是挺熟练的吗？既然青州容不下入魔之人，那你就离开这里，干脆去魔域，或者寻一处僻静之地隐居避世也好。”
叶千障哼笑：“你倒是替我盘算得周到。”
“但有一句，是我这辈子都永远不可能违背的，宁死不变。——我双亲丧于魔修之手，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魔修。”他踉跄着步下高阶，周身气息已彻底紊乱，他眼中赤红与混乱交织，仿佛是在以最后的力气强力压制，“我绝不会变成我最厌恶的人。况且，……”
长溯大致能猜到他想况且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以前听白霄尘说过，北疆魔域之中，由正道入魔的人，乃是魔修当中最低等的。他一朝入魔，被流放入北疆，就算能够侥幸不死，但浑浑噩噩，等待他的还不知是什么。
“小鬼！你我有缘，我此生除却恶名，剩不下什么东西，唯有一身法力给你，你要还是不要？！”叶千障突然厉声道，目光如电射来。
长溯蓦地睁大眼，心脏砰砰狂跳。
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土龙带到魔域之中、土龙灵魄入体时的场景——那浩瀚磅礴的灵力，唾手可得……只要他想……
“你有何条件？”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问道。
而这话一出，那濒临魔化、状若疯癫之人，竟奇异地平静了几分。他缓缓转首望向窗外，凝视片刻，笑了：“我终其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除了经营这一座城。我死后，你把我的尸身，带到北边伏龙山上葬下……叫我死后能遥遥望着这鸢落城，就好。”
这晚，沉睡中的鸢落城居民们皆被惊醒，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大半夜城中上空的气运金鸢突然发出极为凄厉的鸣叫，声声哀婉泣血，带着濒死前的绝望。
城主府上守卫皆被提前遣走，空荡荡的诺大城主府无人值守，厝磨将军察觉异样，焦急如焚立刻往城主府奔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向来守护城池的气运金鸢头一次背离岗位，落入城主府中，似是背上载了什么人，然后直直冲向了北方的无垠黑暗里。哀鸣声渐远，再不见踪影。
长溯迎着夜风立在金鸢背上，他低头瞧见什么，提醒一旁叶千障。
只见首个出现在城主殿前的，是一抹颀长人影，背着一柄银白镂空的剑，他如一根竹子般静静立在那儿望来，目光平静而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长溯身旁须发尽白、油尽灯枯之人挤出最后气力，笑了笑，干瘪的嘴唇轻微动了动，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到——
“师兄，你……自由了。”
-
破庙顶上一道惊雷炸响，白霄尘骤然惊醒，发现身上被披了件厚厚的暖烘烘的大氅，怀里却空落落的。
“溯儿！……”他急忙掀开大氅，就要找人，却发现脚边缩着团什么东西，蹬了蹬，可不就是那小崽子。
白霄尘长舒口气，忙过去把他人抱来，用大氅重新裹紧：“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又捏了捏他冰凉的小爪子，“还有手怎么这般凉？”
“师尊……”这小东西闭着眼睛往他怀里钻，呓语般唤着，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浓重的不安，轻声问道，“你最喜欢我了，对吧。”
白霄尘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溯儿何出此言？”
但为了安抚徒儿，白霄尘手掌轻拍着他的小脊梁骨，还是立刻回道，“我就你这一个徒儿，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小孩儿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前，继续小声问：“若你以后还收了别的弟子呢？”
庙外风雨飘摇，白霄尘抱着他轻轻摇着，语气温融：“我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溯儿，其他人都会嫌弃我的才对。没人愿意拜我为师的。”
小孩儿更深地将脸埋到他怀里，声音闷闷传来：“你很好。我不嫌弃你。也没人会嫌弃你……”
但纵使这样，也依旧无法打消长溯心中的那份不安。
他已经开始有点儿后悔了，或许他不该一时贪婪，继承叶千障那疯子的法力，导致他如今仿佛连对方临死前下的谶言也得背上了。
他想起传输功力结束时，那人最后的模样——
空旷昏暗的大殿之上，叶千障失去法力支撑后，心魔的威力瞬间反噬了他，皮肤枯槁，华发瞬生，连同他的神智似乎也快一起被侵蚀殆尽了。
那人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站起来，宽大袍袖的倒影在地面上狰狞舞动。
“小鬼，我只是怜你，终有一日，你将会同我一样处境！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啊……你我本质，乃是一类人！……”
夜空劈下惊雷，昏暗大殿霎时照进骇人的白亮，残余本就不多的烛火疯狂摇曳，倏然熄灭了大半。
长溯死死盯着那癫狂将逝之人，心里奋力反驳，才不是，他才不会落到这般处境！
……
白霄尘将小孩儿扶正坐好：“你气息不稳，体内灵力亦有些乱了，来，跟着我导气归元。”
于是长溯不得不打起精神，依言运功。
他丹田里吸收的土龙灵魄和叶千障传渡的浩瀚法力两股力量浩瀚澎湃，也该疏导炼化了。而按照往常，果不其然，灵力运转周天之际，又叫他想起来了一些被白霄尘捡到之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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