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可汗停下！郡主要歇……"
云格大踏步往帐中迈，丹珀跟着一阵小跑，从乌图话喊到汉话，还是意料之中地没能拦住他。见这位步履生风的可汗面色不善，丹珀在一旁跪坐下来，恪尽职守地盯住他，又向侧边的小门挪了挪，以防他真的做出什么暴徒之举，方便自己跑出去呼救。
坐在案边裹着毛裘的宋妤朗尚在垂首犯困，脸颊带些微红，双肘叠在台面上仰起头看他，眼中满是不明所以。
再急再气，看到她和案头几本乌图辞典的那刻也消了大半，整个人竟然显出几分偃旗息鼓的意思。明明是来兴师问罪，反倒先生出了顾忌，堂堂乌图之主绝不容许自己露怯，气运丹田先声夺人：
"我送给你的那些东西为什么都到了别人手里？"
这一嗓子把人堪堪喊醒了，宋妤朗睁开眼睛，指了指手边一只小瓷杯："什么叫都到了别人手里……你送的酒我喝了，是好酒。"
"这是'火落子'，很好入口，可以暖身。"
酒杯已经见底，云格心情好了些，莫名地顺着她的话接下去，附和完又觉得不对，强拉回此次来访的正题："我送的干粮肉奶和布料毛皮，你分给了别人多少？"
"干粮肉食都是普通人家日常要备的，这里就我和丹珀两个人，实在消耗不了什么。"宋妤朗轻轻摇头，用指节揉着额角，"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初来乍到占着那么多东西，免得众人看了议论，不如先分出来一些。"
"他们不会说什么的，那是送给心……"
宋妤朗似乎心不在焉，丹珀起身端了两杯热茶，趁着云格欲言又止的当口看了他一眼。可汗的双眼果然会说话，譬如此时此刻，他就在用眼睛质问这位唯郡主马首是瞻的侍女：你也是乌图人，怎么不提醒她？
丹珀只装作没看懂，一溜烟退出帐外，比受惊的鹿还要迅疾，像是心领神会地回避又像逃命。
那边厢宋妤朗将热茶一饮而尽，毫不客气地拿起了原先要给云格的那杯。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暂时可以扔了，他继续追根究底："还有那块料子，我让人交到丹珀手里，是用来给你裁衣服的。"
"海希的孩子新生，我看她丈夫拿的襁褓都破了洞，就分一块料子给她做包布。"宋妤朗半眯着眼，"况且……无论是否血脉相系，凡有婴孩，人所共育……这不是乌图的风俗么？"
云格一时语塞，承认她说得有理，头脑飞速转动着，终于说出了最最如鲠在喉的一节：
"还有那几包饴糖！为什么给杨二？"
分给女孩子们也就算了，偏偏是杨二那个碍眼的家伙！
"哦……是先前他答应了向他学汉字的小孩子们，谁功课做得好就奖谁吃甜食，没料到他们个个都有奖拿……"她看上去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他那里的饴糖不够发，孩子们又都闹着要吃，只能来找我借，解一解燃眉之急。"
几番问答颇有见招拆招的架势，见宋妤朗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自己面前，云格忽然自觉理亏，心里那一点不平不服散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转送礼物……不好，但我既然来了乌图，就算是使团一员，一举一动都……"
宋妤朗还欲往前，脚下打了个趔趄，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前，撞出一声闷响。云格几乎在同时扶住她肩头，以免她软着腿一路滑下去。
"火落子……你喝了多少？"
就算入口柔和，烈酒也还是烈酒。云格想起自己第一次喝火落子时，对这尝起来绵柔清香的甘酿不以为意，不顾长辈提醒在庆功宴上豪饮数坛，最后再醒来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帐外月上中天——暖身的好酒让他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只想着火落子是最上好的佳酿就给她送去了，料想她应该会量力而为，不至于醉得厉害，可似乎还是高估了中原人的酒量。
"不多。"宋妤朗在他怀里摇着头，脸颊蹭过衣袍，摩挲触感引得他浑身紧绷，"三杯而已，不及我母亲当年十分之一……"
云格叹了长长一口气："但你已经喝醉了。喝醉了还能说那么多不是胡言乱语的话。"
或许是酒意蒸腾，或许也因为人的体温比帐子里暖很多，她的脸比坐在案边时更红了，看得他微微心悸，扭过头往帐顶看。
"谁在敲鼓……好吵。"
她侧脸恰好贴着云格胸膛，耳边就是他越发急促强劲的心音，听见这几个字，云格更加连大气也不敢出，各处学来的静心正念之法忘得精光，只能定定站在原地咬牙硬熬，等她和自己完全定神。
怀里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平稳，云格轻声唤她，宋妤朗没有应。
"你知道转送礼物给别人不好，你担心有人会因我多给了你东西而有怨言，"他小心翼翼伸展双手，将她裹进臂弯里，"但这些礼物不是乌图可汗送给大昭郡主，是云格送给他心上人的。一个乌图人如果心有所属，就会送给心上人很多他喜欢的东西，不求对方回赠什么，只为传达心意，这也是乌图风俗。"
他微微垂下头，脸颊碰到她的头发，发丝温暖光洁。细微的动作牵动了几分知觉，宋妤朗低声却清晰地说了句什么，云格附耳去听，是再寻常不过的"丹珀，熄灯"。
把人横抱起来稳稳放在卧榻上，年轻的可汗比侍女还要恪尽职守，在郡主的卧榻旁就地躺下，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大大方方走出郡主帐门的云格迎面撞上前来送回礼的同族少年。四目骤然相对，两人都愣怔片刻，少年率先意识到大约发生了什么，转身朝着反方向奔去，发出响彻云霄的叫喊：
"我们要有新可敦了——"
声音被晨风吹得很远，不清楚究竟所为何事，闻声而来的众人在帐前看到的是一幅这样的画面：他们年轻的新可汗一只手捂着少年的嘴，一条手臂死死将他按在地上，挨了少年动如脱兔的一记记蹬腿，直到他全然安静才松手放人；疑似的新可敦、帐篷的主人大昭郡主不知何时出现在帐门旁，隔着三步远抱臂看热闹，在少年得以逃脱后一把拉过了年轻的可汗将他推入帐内，直到人群散开都没再有半点动静。
"我们真的要有新可敦了？"
"真的吧，是真的吧！"
没人知道郡主对可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出乎意料地，乌图迟迟没等来新可敦的消息，只等来大昭在入冬前送来的布帛菽粟。
鸿雁尽数南飞，北风渐起，人们作息如常，这将是一个难得的安稳冬天。
寄托了作者对健康亲密关系、多民族和谐共处以及天下大同的美好期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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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番外·火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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