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致的体验,一切都是新鲜的。虽然我们不能在西西里住一整个夏天,但能见到的风景变得特别。那是我们最和谐的时刻,至少那是我们笑容最多的时刻。原谅我把笑容和快乐、幸福、美满之类的词划等号,我没在生命的开始体验后者描绘的种种,因此我无法读懂。如果我不懂,怎样都是悲剧。
送进烤炉前我们要在面团上割花。我们争吵不断,夹杂揶揄和取笑——每次失控时都会这样。大吵一架后我们又和好了,争吵在维系我们感情这件事上发挥远超寻常的作用。他的示好通常是珠宝,我呢,我喊喊他的名字,再指使他做这做那,事情就算翻篇了。可是割下的花纹会随着烤炉温度的升高而膨胀,我们越吵越凶,有几次真觉得到了不可挽回的程度。令人费解的是我们一遍接一遍的和好,简直莫名其妙。
我们的对话千篇一律,语言有限,文字有限,在漫长的生命中我们总会用光所有词汇,到最后我们只挑拣我们擅长使用的。我有提过吗?我们吵着吵着就从英语跳到意大利语,又从意大利语跳到法语,西班牙语、德语、俄语……刚开始很好玩,他切换语言,我笑出声,争吵不了了之。后来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吵架本来也不是件有意思的事。
屋子是最大的受害者。在我之前的经历里,至多是一个人从厨房抽出菜刀,另一个人摔门而走。说到孩子,孩子无处可去,只能躲进房间哭。还小一点的时候哭是罪过,大人会用指责的语气问你为什么哭。为什么?难道我是上帝?除我以外的事物才有运行的原因和规律?我们没有孩子,屋子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这是件好事,起码屋子没有生命。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心平气和地讨论装修方案是我们的日常活动。我们摧毁了不少东西,包括我们自身。
我烤的面包不怎么好吃,我一直把它们烤糊。
命运是苦涩的,至少我的命运是。
03.
阿罗告诉我,在我之前凯厄斯另有一位伴侣,亚西诺多拉。
他使我陷入尴尬的境地:我不具备什么有用的超能力,亚西诺多拉的存在使我失去原有的身份——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使对方失去原有的身份。
这是我突然间想到的,我的身份似乎从来不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每次被打破、被重构,操纵的主体都不是我自己。我成为女儿、我成为学生、我成为游民、我成为爱人……有多少身份是我主动的选择?有多少主动选择的背后是我在全权推动?失去身份这件事微不足道了,如果我从来没拥有过,又何谈失去呢?
我对凯厄斯说:“原本我是食物。”又一个身份,同上所述。
歌唱者,这是他留给我的回答。我懒得多说什么。
我当然是在第一时间搞明白这个标签的含义。我觉得荒谬,他竟然是因为血液的吸引而爱上我。我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有人爱我是因为我的部分而不是全部,我无法接受我的其他部分成了特定部分的随餐附赠,我无法接受我好的部分迫使我的爱人包容我不好的部分。
爱应该是完全的,我不敢肯定我爱他了。
但我没胆量对他这样说。我稍有离开的念头,他就凶相毕露。
他限制我的活动。这样形容他的恶行是否过于轻描淡写?他很强大,他沉迷于权力和管控;他刚从爱里学会一星半点的放手,极度虚弱的感觉就帮他打消此类念头。我的自由很难被称为相对的自由,因为我根本没有自由。窗帘、枕头、书桌、钢笔……它们甚至不愿呆在我希望的位置,因为它们听别人的。我也听别人的。
我不再吵闹,吵闹是给亲昵之人的礼物,我的自尊不允许我们的关系回到以前。
绝食真是个通用伎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绝食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是绝对不吃东西的,一口也不吃,我把胃饿得发酸发痛,我把生命饿得岌岌可危,但我的精神却无比畅快——施加虐待与承受虐待的人格在我脑内并行,我乐得见家人懊恼而自责的神情。当人们不说话了,情绪就如蒸汽钻进对方的毛孔——如今我再这样形容有些不太恰当,你当我还是个人好了——热腾腾地腐蚀肌肉和骨骼。最坚硬的骨骼都要败下阵来。
凯厄斯把小兔子放在我的怀里,那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我的眼睛是纯黑色的,眼圈发墨发乌。我凑近它,轻轻亲吻再将它移开,接连几次。我压制着饥饿去逗弄凯厄斯。他气急了,咬开它的脖子抵在我的嘴巴上。鲜血浸湿我的双唇,被我混着有毒的唾液吐出去,一次又一次。
我是怎么开始吃饭的?难道是我饿得无法忍受?我的家人向我道歉了,泪眼婆娑着,如泣如诉。他们给我擦眼泪——我甚至不知道那些眼泪是怎么跑出去的。他们为我整理衣服——因为我保持僵直的状态。
凯厄斯跪倒在我面前,伏在我的膝盖上,低低地同我说着话。许多惭愧,许多懊悔,许多困苦,我们原是一体的,他强硬我便强硬,他软弱我也软弱。
我们的未来走向无可挽回的融合,由于我经常性地恨自己,那太疯狂。现在发梢插进我的耳膜我也不会感受到痛了,有天我将感受不到音乐。我像身处迷失域的人,忘记死是回到现实世界的方法;某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稍纵即逝,我拼命握住它们,如握住一阵风。
摊开手有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我必须离开他,随便去哪里。去柏林,去巴黎,去悉尼,去我已去未去的全部地方,去没有他的全部地方,哪怕他如影随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不会说我假装爱他好多年,我只会说我假装温顺了很多年。表演是种天赋,针对伴侣的天赋,总理不会观赏我的剧目,沙皇不会为我献礼,从来只有凯厄斯,永远只有凯厄斯。我滑稽地像一只站立行走的猫,掏出硬币付电车票钱;他说我不该上电车,却不对我排队买票的行为感到困惑。
他索求亲吻,我给他些亲吻;他梦寐拥抱,我送他点拥抱。他希望我在他身边,期限是永恒,我在我能实现的范围内陪伴他。我简直对他予取予求。话又说回来了,爱是相互的,虚伪的爱亦然。
我说——前一天看了什么电影后一天我就对那部电影的台词做复述——我要在春天去伦敦,看报春花、黄水仙和郁金香,然后再搭火车去科木湖。等我们从森林里的木屋返回佛罗伦萨,一枚戒指戴在你手上,一枚戒指戴在我手上。没准在将来,我们可以整理一间花房,藤蔓与玻璃窗格。当然我们要先度蜜月。
他肯定没相信,他肯定劝说自己相信,因为他答应我了。
我溜走了。我没准备戒指。
来到福克斯花了我不少精力和时间,尽管它们对我来说不足挂齿。路上我思考为什么我要来投奔卡莱尔·卡伦。我们都是素食者,我们有过短暂的交集;他为人十分友善,又很好客。这些都不是原因,我清楚。我害怕家庭,所以投奔孤独;我害怕孤独,所以投奔凯厄斯;我害怕凯厄斯,所以投奔卡莱尔。可是投奔了卡莱尔,不也是投奔了一个新的家庭吗?难道我最初的家庭真有那么不堪?不堪到要我大费周章地寻个代替?
我回到原点。
我有说过我是美国人吗?我一定忘了说。
这件事,那件事,我总是忘了说。
毕竟这是个故事,毕竟这是我截至目前为止的生活。
End.
“可是,”车子开到福克斯时,爱德华问克洛伊,“为什么你想要回去?”
“因为他在这里。”克洛伊不假思索。
他来了,他在这里。
“爱德华,”克洛伊继续说,“就算我们每天能说出上百句看似有意义的话,也无法做出一件有世俗意义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离开,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回去。”
“你可以再度离开。”
“我无法走出那一天,虽然那天很短暂,但它带来的后果很冗长。”克洛伊说,“那天我在生理上复活,那天我在哲学上死亡。”
他是我的圣经,他是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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