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纸上文章论国计

铜漏滴答,香柱始燃,计时开始,堂内霎时响起一片纸翻动与研墨的窸窣之声。学子纷纷凝神屏气,或提笔疾书,或蹙眉沉思。

肃静。

这道题对萧承懿而言如信手拈来。《论语》他早已烂熟于心,加之近来与卫峥同读经典,更是温故知新,别有体悟。

“不患寡而患不均”,忧在分配不公;“不患贫而患不安”,虑在社稷不稳。孔子此言,意在指出民心所向,百姓所求,不在富贵,在于公平安定。

他落笔如飞,先释本意,而后引经据典。从《尚书》到《礼记》,从西周分封到春秋礼崩,递进论证“均”与“安”于国家治理的重要性。

“均者,非均贫富也,乃均机会、均权利、均法度也。安者,非安一时也,乃安民心、安社稷、安天下也。”

他笔锋陡转,开始剖析当今之弊:

“......今世之弊,莫过不均与不安。朝中大臣世袭罔替,寒门难以跻身;法度森严却上宽下严,刑不上大夫;赋税繁重却重在编户,世家豪族反而轻徭薄赋。此不均也。民不聊生,盗匪四起,边关不靖,藩王跋扈。此不安也。”

小试牛刀,洋洋洒洒千余字一气呵成。萧承懿搁笔片刻,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侧前方一抹绯红。再稍向上,是发间一支碧玉簪花,伏案疾书,纤细手腕带动袖口精致的刺绣微微颤动,侧颜如画。

他忽地想起昨日谢珩那番话。东宫与崔明禾在梅林相谈甚欢,挥毫赞她“冰雪为肌玉为骨”......

萧承懿及时收敛思绪,复而蘸墨落笔。

“欲治天下,必先均而后安。均则民心所向,安则国祚绵长。均不足则民怨沸腾,安不立则国将倾覆。”

垂眸,笔锋在“黎庶怨望,恐非社稷之福”处重重一顿,墨色深沉。

香燃近半。

祭酒声音再度响起:“次题,策论。国之大计,当重儒术以敦教化、安人心,抑或重法度以明赏罚、定秩序?孰为本,孰为用?诸生畅所欲言,不拘一格。”

此题一出,殿内顿时哗然。这哪里是寻常考题,分明是朝堂上儒法之争的缩影!文武百官为此尚且争论不休,如今竟要他们这些学子也置喙其中?

谢珩小声嘀咕:“老头儿果然没安好心!这不是让咱们站队吗?”

萧承懿神色不变道:“各抒己见而已,无需顾虑太多。”

“殿下这话说得轻巧。”谢珩翻了个白眼。

萧承懿不置可否:“写你所思便是。”

“肃静。”

祭酒一声轻喝,殿内嗡嗡低语立刻戛然而止。手捋雪白长须,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正中一排几位身上。

几位从善如流低下头去。

萧承懿提笔沉思片刻,而后落笔如行云流水:

“国之大计,当儒法并重,相辅相成。儒者重教化,法者重赏罚。教化为本,赏罚为用。教化立人之德,赏罚正人之行。二者缺一不可。”

开篇平铺直叙,看似不偏不倚,旋即锋芒毕露:

“然当今之世,儒术虽盛,却有流于形式之弊。礼崩乐坏,世家口诵圣贤之言,行悖圣贤之道。口呼‘克己复礼’,实为护其特权;面崇‘礼不下庶人’,实为合理化‘刑不上大夫’。”

他字字锋利,直指世家之私:

“儒倡‘为政以德’,然德不足以服众时,法之必要性便凸显。法度者,治国之利器,明君之良佐。法度公正,则上下一体,贵贱同罪。‘刑过不避大夫’,方能慑权贵,护黎庶。”

明知此篇策论或触众怒,但他依旧选择直抒己见,笔走龙蛇。

“......法之不足,在于过于严苛,缺乏人情;儒之不足,在于过于宽松,流于虚伪。二者相济,方能治国安邦。”

殿内烛火通明,殿外风雪交加。众人埋首案前,笔耕不辍。萧承懿落笔时恰好捕捉到崔明禾投来的一瞥。琉璃似的眸子里三分不屑,七分挑衅。

他微微一笑。

身侧谢珩早已搁笔,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卫峥仍奋笔疾书,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时间已到,请诸位上交答卷。”祭酒宣布。

“明日辰时,于此殿内举行经义辩难。届时将取数人,当众策对。其余人等,皆可旁听。散了吧。”

殿门大敞,风雪裹挟着寒气倒灌而入。众人纷纷行礼,将答卷交予巡场助教,而后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

卫峥失魂落魄盯着那道纤细的鹅黄汇入人流,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国策之论,他几乎是胡乱写就,满纸皆是些空洞无物的大话,莫说一雪前耻,怕是又要沦为笑柄了。

懊丧与挫败感被冷风一吹就发酵得更甚。

“走罢。”

萧承懿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他已收拾妥当。

“我说卫兄,”谢珩踱步到卫峥另一侧,斜睨他一眼,拿扇柄戳了戳那人僵直的后背,“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样,怎么,考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下来了。”

卫峥嘴唇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认了。

“早跟你说了,让你背几篇范文,你偏不听,非要自己琢磨。”谢珩一副“我早知如此”的神情,“这下好了,明日辩难,怕是没你什么事儿了。”

萧承懿未曾搭腔这头谢珩的插科打诨,目光却落在前方不远处。

崔明禾正与几位世家贵女立于廊下,似在等候家仆备车。斗篷边上一圈白狐毛拢住半张脸,只一双杏眸熠熠生辉。许是有所觉察,她缓缓侧过身来,隔着风雪,不偏不倚对上萧承懿的视线。

惯常的高高在上的审视,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笑意。

手捧暖炉袅袅婷婷地踱步近了,停在几步开外。目光似笑非笑地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轻飘飘地落在萧承懿身上:“三殿下。”

“方才在殿内见您下笔如有神,想必定是胸有丘壑,写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宏论罢?”

不等萧承懿作答,她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卫峥:“卫公子今日瞧着......精神似乎不济?”

卫峥面皮一紧,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带刺的问候。

萧承懿神色淡然,似未曾听出她话中机锋,平静回道:“不过是些浅见,不敢称‘宏论’。倒是崔姑娘,想必定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崔明禾轻笑一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寻常见识,哪里比得上殿下这般心怀天下的大抱负。”

“只是不知,殿下这纸上的锦绣文章,与明日辩难时的舌灿莲花,哪一个更胜一筹?”

“明日过后,自有分晓。”他答。

待崔明禾领着人浩浩荡荡离去后,谢珩折扇一开一摇,啧啧道:“啧啧,这崔大姑娘的嘴啊,半点不饶人啊。”

“——殿下,您是不是背地里又哪儿得罪她了?”

萧承懿背手,眸中情绪莫辨。

卫峥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俩人之间暗流涌动。然而他此刻满心都是明日的辩难,只觉前路一片灰暗。

谢珩见萧承懿不语,也不再追问,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嚷嚷起来:“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杵着当雪人了!”

“考也考完了,愁也愁过了,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走走走,小爷我做东,咱们去醉仙楼喝几杯热酒,去去寒气!顺便给咱们卫兄壮壮胆,免得明日在辩难场上,被人家问得哑口无言!”

然而卫峥哪还有半分饮酒作乐的兴致?

“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明日辩难在即,我......我想回观澜阁,再多看些书。”

“榆木疙瘩!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这会儿抱佛脚,能抱出个什么花来?还不如去喝两杯,把脑子里的浆糊都冲干净了,兴许明日还能灵光一现!”

卫峥缄口不答。

谢珩把期待目光投向沉默的另一人:“殿下,您总该赏脸罢?”

“不去。”

谢珩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与子陵一般,也需回去温习一二。明日辩难,不敢掉以轻心。”

“你们两个!”谢珩气得跺脚,“一个比一个无趣!算了算了,小爷我自己去!”

说罢,他裹紧狐裘踏雪而去,背影洒脱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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