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陈谢二人睡眼惺忪,提着幽然的火烛行进在前往马厩的路上。
柳誉竹倒是很抖擞的样子,眉目开朗,不同于昨日的颓懒懈怠,甚至说了一两句活跃气氛的话,不过见二人各怀心事,便扰了兴致,不欲多语。
他暗中咋舌,倒是和谢隐之说话,陈瑛回头:“没想到小五君会喜欢小孩。”
柳誉竹有些不愿承认地笑道,语气自然有几分傲慢:“是个温温柔柔的好苗子,可惜是个会长大的东西,只希望别是狂狷邪傲之徒。”
谢隐之认真道:“必然不会。”一双眼睛纯正得能掐出水来。
陈瑛和柳誉竹都不约而同地笑着,谢揽之回过头,附和地笑道,不显突兀。
她微微放空,心里回想起那位邪傲狂暴的族兄谢明之,了然于胸不漏痕迹地轻呵一声。
陈瑛以为柳誉竹说的是让隐之不要像他一样,她笑道:“怎么小五君,竟然也觉得自己轻慢的态度有些邪傲了吗?”
柳誉竹眉头一皱,他摸了摸鼻尖:“哈,我也这个样子?”他认命地闭上眼:“是这样的……但何必从我……”
陈瑛感到他有所触动,却想不明白,大概是这个男的的什么陈年旧事。
马车颠簸,谢揽之从车帘的缝隙中向外望去,百草积雪,被压得伏下身,点点萤火绿油油地低飞,在雪地中交织梦幻的舞步。
漫漫丛林中的绿意少得可怜,雪却纯粹地动人心扉。
谢隐之已然很兴奋:“好漂亮的丛林。”
“嗯。”谢揽之少见地从心附和。
他们身在南方,若非此次向北逃亡,很难看见这样的景色。
谢揽之的心情难得很好,她从善如流般地敏锐捕捉到自己的情绪,不愿放手似的笑起来。
这是流沙般可以握住的情绪,她堆砌出一个逐渐风化的笑脸。
陈瑛看着她侧颜,一笑间如月华流转,她低垂眼睫,月色低语湖面,马嘶一声,一脚踏出这静谧幽林,月华随波散去,湖面是朗朗晴阳。
帘外是马踏青桥,冬水静流,浮冰陌陌。
陈瑛看着她与帘外景色,可不可以,光景长存呢?
——“呼!!!”
弯刀如月,马脚易折,血色喷溅,斜方抛起红雨,滚烫的新血让白冰撒下血泪,蒸起淡淡的薄烟。
陈瑛反应很快,下意识臂弯紧紧揽住谢揽之和谢隐之,稳稳地落地,剩下马车的骸骨零落一片。
弯刀再袭,柳誉竹飞竹相挡,翠色鲜郁,寒光相撞,呲出哗然星火。
此后第三刀方位一转,劈开了风,缔造了煞影,响起了冷冽的征伐之声。
此间寒芒刃,夺命第三刀。
陈瑛抽出刀刃,无奈已被剑指脖颈,毫厘之差。
青叶萧然,有如风吹。
那是柳誉竹的一记飞竹,生生弹开了寒芒剑影。
再一记,飞叶穿身过,飞红而出,徒留一个倒下的人。
陈瑛面色惨白,看来,这个人上次与自己比武,真的是让着自己罢了,自己还轻狂不服。
谢揽之镇静得多了,看着那个挣扎爬起来的人。
“明之哥哥……”小隐之叫着他,眼中落寞。
三年前,他是不是陪自己玩,还给自己买糖葫芦来着?
那时他握着,糖葫芦圆圆的,红如玛瑙,晶莹剔透,谢隐之被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吃这种孩童爱的玩意儿,他看着谢明之一脸的冷峻,心想这个严肃哥哥人还是蛮好的嘛,“谢谢明之哥哥……”他举着糖葫芦冲他笑,谢明之却忽而抬起手,仿佛与糖葫芦无意触碰,将谢隐之的糖葫芦摔在地上。
“我……”谢明之黑沉着脸,要说什么……
谢隐之愧疚地哭着:“谢谢明之哥哥的糖葫芦,但是隐之好无用,这都握不稳……对,对不起……”谢隐之大声地道歉着,声音颤抖,羞赧窘迫地逃离这里。
谢明之喘出一口气,看着地板上殷红的碎糖渣。
又要挨老爷子打了呢,下个毒也这么纠结吗?
他好不容易和这个小孩建立关系,好不容易能绕过谢揽之那厮把这孩子单独约出来,连替罪羊都找好了……就差一步……
他捂住脸,无声地哭泣着,他手贱么?
手贱么……?
“明之哥哥……”谢隐之呼唤着他。
谢明之抬起头,看向小孩的瞳孔,纯粹忧郁,一如当年:“谢谢你陪我玩……”
谢明之泪眼难停。
手贱么,似乎也贱得挺好的……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他要说,谢谢隐之还记着他的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们……”谢隐之冷不丁地说道,眼中纯粹消亡,剩下阴郁和暗沉。
谢明之要开口的话沉寂了,终究是觉得身体一软,伏倒下去,他捏着拳,感受刻着鹰隼的扳指对□□的刺痛。
谢揽之看向他,在其他人的背后,勾了勾唇,轻蔑地笑了笑。
谢明之咳出一口血来:“谢揽之,你是和父亲和二叔那对兄弟一样的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谢揽之身上,谢揽之则很茫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之长兄,你不回头吗?”谢揽之茫然之下,说着仿佛不知所措的一语。
她又在耍什么花样,谢明之却还是回过头。
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孽徒……勿见我……”柳誉竹死死捂住他的眼睛,仿佛要把它们扣下来,谢明之恍然大悟,只剩下一个劲地颤抖。
柳誉竹嫌恶着被泪水溽湿的双手,却死死不松开。
“师傅,你给我的扳指,我一直带着……后来我把它送给了冽鹰,他本来,是个很自由的人,我觉得,这很适合他。”
柳誉竹咬着牙,神情非常不爽。
“你……”柳誉竹说道,青叶刀刃刺入谢明之的心脏。
他痛苦地微微仰头,因为牙齿咬得太使劲,下颚略显抽搐,他深深咽下一口口水。
谢隐之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大脑混沌一片。
谢揽之忽而有些心慌,果然柳誉竹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黑沉着脸。
危险的气氛在蔓延,谢揽之察觉到。
“我相信他的话。”
他沉声道,“谢家恶臭两兄弟的遗留,我来终结……”
青叶盘旋手心……
“我不准你伤害姐姐……”谢隐之呐喊道,张开双臂……
柳誉竹愕然。
是呵,他们是亲人。
陈瑛也挡在谢揽之的身前:“小五君,多谢方才的救命之恩,但是你要伤害揽之姐姐,我不同意……”
谢揽之隐隐退了一步,指尖僵硬一缩。
她,真的很相信自己。
谢揽之觉得心脏裹缠的障壁裂开一道痕,这般撕裂的痛让她抬不起头。
柳誉竹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看陈瑛和谢隐之,终究是收住了青叶。
他走到谢明之身侧,使劲剥下了他的鹰飞扳指,把它丢给了谢隐之:“接好……”
谢隐之有些艰难地接好,却不解何意。
“这是自由之戒,它的每届主人都知道它的含义。”
“如果对你身后的人失望了,就像鹰一样,飞走吧。”柳誉竹泄气地说道。
“期待你们的未来……”柳誉竹说道,看向谢揽之,有些嫌弃,“还有你的……谢家的……”
谢揽之垂着头笑,把自己掩埋在阴影中。
柳誉竹扭过头,离去了,他轻功很好。
今天真的是一个很荒谬的日子,怪异的人,模棱两可的对话,除了谢揽之,陈瑛与隐之都茫然失措。
陈瑛回过头,担心地看着她。
谢揽之咬了咬下唇,伸出手揽住她的脖子,不敢看她。
她现在或许想嚎叫,可以由自己精准调度的表情和情绪,如今都属于失控的状态。
陈瑛轻轻拍着她,谢隐之也轻摇她的衣角。
“我们都在,姐姐。”谢隐之说道。
陈瑛也笃定地点了点头,抱她更紧。
她点头间,谢揽之却感到手心灼热的痛,心念一过,她压抑住要哭的**。
这是骗来的安全感,没好的伤口提醒着她。
谢揽之看着自己的手出神,恢复了镇静。
她当然还记得老爷子的愿望,隐之是他卜出的天命之皇,而她的职责就是顺从天命。
这也是小隐之的愿望,不是么?他说过的,他想当皇帝。
既然这也是他的愿望,即使隐之忘了,她也要帮他记得,帮他实现。
其他的人,就浅浅记得她的好罢了,隐之指点江山的时候,会有她的福缘的。
她停止了颤抖,呼吸变得平常,她自如地控制着身体,做了一个能让对方感受到的抹眼泪的动作。
很让她意外的是真的有一滴泪,她在内心轻蔑地嘲笑自己。
她看着陈瑛,是担忧的神色…意料之中,她缓缓别过头,陈瑛开口:“如今我们在这桥上,也不认得路,该到哪里去呢?”
“谢明之已死,他们大概不能这么快想到这一点……”她思索着,“所以接下来的至少三天,我们都是安全的。”
陈瑛认同地点点头。
谢隐之则在看着谢明之仰躺的尸体出神。他走近他,蹲了下来,他的面容很平静,双眼已被远去的柳誉竹阖上。谢隐之攥住他的手,闭眼沉默地哀悼着。
飞鹰扳指已被隐之戴在了手上,可惜对方已经无法感受这冷冽的飞鸟的痕迹:“明之哥哥,我替你飞走,好吗?”
他看向冥冥长空。
有鹏自远方来。
下面几章会写一写谢家的往事?^.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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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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