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隆求突然放声大哭。
具恋静静站着,眼眶微红。风掀动她的衣角,一遍遍吹干她的眼睛。长路没头没尾,只有来处和归途,自然也就没有回响,只有具恋一个人听见鬼哭。
人哭听天由命,鬼哭生死定局。
哭吧,反正没用。
她不断地往前走,置后面的人于不顾。
风吹过,夜越来越凉。
她也曾一遍遍,哭着在无尽的路途上行走。
通往阴间的路相比之下太短,一下便走到了尽头。
隔世的故人在路的尽头等她。
两边温暖的灯光朝他倾下,他担着两肩温柔。
具恋倏然间一愣。
这一刻她脉搏鼓动,几乎像一个活人。
“看来没有出什么意外。”朴中佶说。
她走近了,清晰地看见光落在他的眉眼间。
“引渡还算顺利,但有特殊的情况需要禀报您。不过……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在这条路上耗太久了。”
“是这样吗?”
朴中佶避而不答,转而看向后面的林隆求:“他怎么了?”
“他是林愈和的儿子。刚刚得知了他母亲对他的爱意。”
“人总是知道的太晚。”朴中佶说。
“……是啊。”
“你刚刚说特殊的情况指什么?”
“您看看这个。”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具恋将从烟馆带回来的“药物”掏出来给朴中佶看。
“这是……”
“我怀疑,这是足以伤害到人灵魂的东西。”
朴中佶长指捻过,轻轻嗅了一下:“这样的情况需要呈报给玉皇。”
两人并肩一路回到走马灯,有使者和他们打招呼,道“工作辛苦”。
具恋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看向朴中佶:“亡者呢?”
“……他看起来像是会自己跟过来的样子。”
犯罪者的功过也需要一定时间的清算,期间林隆求留在走马灯等待。
某天夜里那位引渡他的使者带来一盏灯,灯火微黄,无数画面在灯影里旋转,那温暖的感觉熟悉得令他心惊。
“这是……”
“你母亲林愈和的走马灯。”具恋递过去,“看看吧,你该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林隆求伸出手去,无数画面涌进脑海,他心尖微颤。
原来他的母亲,曾锦衣玉食地长大,是那么明丽耀眼的少女。
她读书,识字,救助贫民,在朋友有危险时挺身而出。
后来家道中落,被父亲卖为娼妓依然倔强坚强。她从未有一刻轻贱过自己。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婴儿。
那是她痛苦经历的罪证,强烈的自尊让她无法对婴儿产生任何的爱意,她狠心不肯哺育他,直到有天小小的婴儿安静地用小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原来并非罪证,而是馈赠。
那么之前的一切也都是考验吧?不然上天怎么会给她这样的礼物。
乐观坚强的女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念,一天一天抚育儿子长大,千辛万苦,乐此不疲。
“知过必改,德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读书声一点一点弱下去,熟睡的少年吐出呓语,“娘最棒了,我好敬佩你,娘……”
温柔的女子抚过男孩的头发:“我会永远保护你,我的儿子。”
走马灯是记忆的碎片,是人一生最难忘的瞬间。
原来林愈和最难忘的,不过是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她做到了,而他不记得。
所以后来儿子在雨中哭诉,一字一句残忍而直白,她再也找不到说服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红线在雨夜里散开,一刀两断,恩怨不清。
那一篇不过千字日夜诵习的经文就是她们母子二人之间的约定。到头来一个忘记了“恭惟鞠养,岂敢毁伤”,所以红颜早逝;一个忘记了“墨悲丝染,诗赞羔羊”,所以面目可憎。
他们双双失约,代价是不复相见。
林隆求泣不成声。
几天后,朴中佶带着具恋带回来的“药物”找到她。
“这确实是一种特殊的东西,玉皇称其‘鸦片’,能够越过□□直接摧残人类的灵魂。”
吸食鸦片能够让人忘掉痛苦,在虚无的世界里达到极致的愉悦,人们逐渐为此上瘾,不惜倾家荡产买来鸦片吸食,最终变成行尸走肉,家破人亡。这是西方人的阴谋,将鸦片倾销到朝鲜,牟利的同时蛀空这个国家,完美而狠毒。【注】
“那么是否需要走马灯出面销毁?”
“不。玉皇说这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他们自己选择逃避,就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阳间自该有人管控,走马灯不该插手。”朴中佶看向具恋,“这也是我的意思。”
具恋不解:“那么您就眼睁睁看着同胞的灵魂被摧残,看着国家垮下去吗?”
“如果一直没有人醒悟,那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命数。”
“您是朝鲜世子,如何能说得出这种话?”
朴中佶蹙眉:“我作为朝鲜世子的一生早已结束,阳间的一切事务都不该干涉,这件事情已经和玉皇商议出结果,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他转身欲走,具恋突然拉住他。
“朴中佶。”她说,“你亲自去看一眼吧,看看你曾经的子民。”
“朴中佶没有子民。”他冷漠抽回衣袖,“作为阴间的差使,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又一场争执不欢而散后,一连几天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接触,具恋再次来到烟馆,又是很多天后。
这里没有任何变化,流动的时间好像停滞在凝固的浓烟里,苟延残喘找不到出路。
活着的人在停滞的时间里死了。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身形清隽挺拔,在一群颓靡的人里尤其突出。
具恋还未上前询问,老板先注意到了他,殷勤上前:“客人,您需要上好的烟草吗?”
不料高大的男人不由分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所有鸦片交给我,连同已经售卖给客人的也全部收回来。”
“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朴中佶充耳不闻:“为了一己私利做这样的勾当,在人间享尽富贵吧,地狱无尽的酷刑等待着你,这里所有人要受的刑罚全加在你身上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干瘦的老板在他不断收紧的五指下几近窒息,眼里精明的光一点点消失,最后拼命抬手让手下的人按男人的话照做。
鸦片收上来,装了满满一大缸。
朴中佶迈开长腿走过去,用差使的特殊能力将其摧毁。
火光冲起,他俊美冷漠的面容在火光里明灭。
差使的能力催金如土,遑论强大如朴中佶这样的人,可不想这东西竟如此负隅顽抗,许久才在朴中佶强大的力量下一点点被瓦解消散。
失去鸦片的人在屋里哀嚎,老板敢怒不敢言——比起他刚才的话,朴中佶的目光更令他战栗。
具恋看着这一切。
“你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具恋走到他身后。
他转过身来,火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残忍。
“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他说,“我能做的至此而已,人类最终需要靠自己摆脱这样的命运,否则他们永远站不起来,永远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具恋为之前的争吵而道歉,“对不起。”
“小恋,”他看着烟馆狭窄房间的窗户前透出的一张张模糊面容,他们扒着窗户哀嚎,地狱爬出来怨气最深的厉鬼也不过如此。
他说:“这人间一定会有人睁开眼,将责任担起来,你相信吗?”
具恋的视野逐渐在浓烟里模糊,她轻轻点头。
公元1839年6月3日,中原清政府官员曾在广东虎门销毁鸦片两百多万斤,扼制鸦片在全国泛滥,此举举世皆惊,丹心载入青史,那个中国人的名字就是具恋这些天来翻遍史书找到的答案——
林则徐。
【注】没查到鸦片流入朝鲜的历史,瞎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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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走马观她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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