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十年前的电影学院和今天没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那时校园里低头看手机的人还不多,而食堂的牛肉面只卖八块钱。

表演教室坐了一半的人。落地窗静静敞着,阳光横斜而入,却唯独只洒在站在窗边的靖合身上。

三分钟前,他刚结束这次的汇报表演,剧目是《厨房》。

家暴的丈夫在厨房拦住要离开的妻子。

台词不多,动作不多。

靖合表演结束后,坐在教室前面的李至勤老师一言不发,低头沉默了整整三分钟,整个教室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于是靖合也只能站在这里等。

而李至勤老师最后却摇了摇头,沉沉地看了靖合一眼,心觉无可救药似的缓缓开口道:

“你在演一个角色吗?”

靖合不明所以地点头。

片刻沉默后,李至勤轻轻叹了口气,心累又像是怜惜似的说:

“你不是在演一个角色。”

他说,

“你在演一个‘演员在演戏’。”

“靖合啊。”

他又叹了口气,缓缓摘下眼镜,搁在讲桌上,目光落回他身上,语重心长地说:

“你的外貌,给了你得天独厚的资本,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羡慕——你有着一张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演故事的脸,你还有足够聪明的的头脑。这是运气,是资本,也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来:

“但是你还太年轻。电影是完全感性的艺术,而你是个完全理性的人。你在台上演得有模有样,可你心里始终站在一旁,看着你自己在表演。说到底,你根本不是演不好,你是从来都不屑去演。你太高高在上了,你瞧不起情绪、你瞧不起感性、你瞧不起任何软弱的东西。你觉得失控是可笑的、哭泣是软弱的、泪水是无能的。你太故步自封了,你不想把自己弄脏,不想真的去‘爱’,去‘痛’,你根本就懒得把自己沉溺到任何情绪里。”

他停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无比沉痛:

“你还太年轻了,你以为你可以永远理智,你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你以为你一辈子都能游刃有余,因为你还经历的太少了,你太优秀了,优秀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你从未真正体味过付出的沉重、失去的心酸。你高高在上看着这些为爱挣扎、为爱痛苦的人类,你永远置身事外。”

“靖合,你的路还很长。你是在座所有人里最有天赋的。但是只要你迈不出这一步,每天像这样扮演一个演员游走荧幕里,你就一辈子只能靠你这张脸糊弄观众,当一辈子花瓶!”

昏黄的天色像个迟钝的病人,慢吞吞地从窗外爬进教室,落在四楼空旷的四方木质地板之间,像一封尚未写完的信。

天已将晚,其他同学早早走了,教室像遗世的剧场。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还有谁会要你?”

那些台词他早就倒背如流了。他甚至可以背出女角色的每一句情绪变化。

他设计了每一个动作,知道要怎么转身、抬头、皱眉,然后在合适的地方微仰下巴,右手插进西装口袋。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走”这句话不能平静地说出来呢?

既然已经被骗了,还留恋什么呢?说“我偏不走”不是在犯贱吗?

为什么就不能这么离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在台上“表现情绪”?疯子似的大哭大笑,这到底是在表演给谁看?

难道冷静不才是活着的最优解吗?

为什么“冷”不能是一种演法?

把事情拆开,把角色分层,把情绪分类。

把所有感情都拆开、分类、命名,再挑一份合适的,表演时从容地戴上,这怎么会出错?

太阳还没彻底落下,教室的灯没有开,窗边的玻璃上映着他一个人的轮廓。

窗外的校园路上,人来人往,有说有笑。

“咚——咚——”

有人敲门。

他循声回头——

然后她就出现了。

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幽暗的光斜斜照进来,把门口那人的脸藏了一半。她站在那里,像是光与影交界的银河。

但她站得并不远,又或许那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靖合在此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她怀里抱着书,穿着深蓝的针织开衫,头发是介于黑与棕之间的颜色,在肩上松松地披着。

她站得也并不近,但却让他突然觉得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有了对焦点。

她的眼睛很亮,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朝他望来,像是十万米海底下的一盏长明灯。

她没说话,他也没动。

时间像风一样停在玻璃上。

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像是舞台幕布拉开之前的最后一秒。

“请问我可以借用一下教室吗?”

她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带着风吹过湖面的柔意。

靖合下意识起身,合上剧本,说:

“不好意思,我在排练。今晚要占用很久。”

她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剧本,说:

“考试?”

他点点头:

“嗯。”

她突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心口痒了一下,一种微小但致命的失重感。

她说:

“排不完就不走了?”

他呆呆地点头。

她微微歪头,说:

“那照你这个演法,你今天都走不了了。”

他没吭声。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妻子走吗?”

“因为他瞧不起她。”

他答得很快。

她摇头:

“是因为他怕她真走。他简直快怕死了。”

他点点头,却觉得嘴巴发干。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忽然朝他走了几步,然后在他面前停下,眼睛静静看着他:

“你试试看,看着我,再说一遍。”

他迟疑了。

她的眼睛实在太亮了,在这昏黄的教室里像湖面反的光。

他对她说不出一句重的话。

“就当我是你爱的人,你要用尽浑身解数挽留我,可你又拉不下面子,于是你用尽自己所有的手段,哪怕是说出最不堪的话,也想让我留下。可你最后只能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你心里一定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吧?所以才忍不住用伤人的话刺激我、贬低我,好像只要把我踩低,自己就能获得一丝虚假的优越感,求得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没有什么起伏,语气也极轻。

可靖合却感觉,周遭的光线都似乎暗了几分,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静止了。

她说:

“试试看。”

于是他开口: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还有谁会要你?”

当他说完这几句,当即都被自己语气中那股压抑的偏执与恐慌惊得愣住。

她却点点头,目光依旧温柔:

“如果我还是要走呢?”

“再试一次,看着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还有谁会要你?”

她没评价,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很久才说:

“你看,你这不是很好吗?”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她却已经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看你也不用再排练了,我去叫我同学来。感谢你的教室。”

她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门外。

没有名字,没有以后,只留下门还半掩着的风声,还有窗外的树叶躲在玻璃后肆意地招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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