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狱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墙面斑驳,爬满了青苔,墙角一隅甚至结上了蛛网。铁栏锈迹斑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朽又血腥的气息。

裴隽是被冻醒的。

“醒醒!别装死!”一桶冷水自头顶泼下。

胡人的衣物早已褪去,裴隽上身赤膊,皲裂的足尖抵在冰凉的地面。而他的下半身,仅剩下一条破烂如絮的囚裤。

双臂被铁链缚住,箭矢已被取出,右肩的伤口并未愈合,隐隐有溃疡之态。

壁灯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将裴隽的身影映照在墙上。

清瘦如柴。

“罪人裴隽,矿监章茂说你已背叛大晟,勾结胡人,可确有此事?还不如实招来!”

狱吏的声音在这幽暗的缧绁中乍响。

裴隽发梢漉漉,水珠淌过胸膛上新旧交错的疤痕,一路蜿蜒而下,最终没入松松垮垮的腰带。

裴隽大脑浑浑噩噩,饥寒交迫下,他硬生生挤出两个字:“不……曾。”

“胡人营地森严,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是怎样脱险的?”

“胡人粮草被烧,营地大乱……我趁乱骑马逃出……”

“既如此,你身负箭伤,又跨越百里草原,还能侥幸苟活,莫不是苦肉计吧。”

“若是苦肉计……”裴隽闭上眼,“又怎会不带一兵一卒,轻易被守军抓获。”

“哼,尽会耍嘴皮子!那你又该如何解释那一身胡皮?”

“是被掳后……为胡人强行所换……”裴隽唇青面白,直打哆嗦。

“啪!”惊堂木拍案而起,狱吏不由得嗤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我看你与这胡皮可是很相配啊!”

“我没有……”裴隽反驳。

侍立于狱吏身旁的狱卒走上前,给了裴隽一棍,“大人问话,还敢顶嘴?”

木棍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裴隽的右肩上,痛得他长吸一口气,却因再度扯到伤口,脸色愈加煞白。

牙尖渐渐嵌入薄唇,顷刻便见血珠。

“呵,据我所知,矿场的人可都惨死在那胡人刀下,怎地,偏你二人活下?”

“章茂身为……矿监,或许是胡人见他有用……”裴隽两眼发黑,气若游丝,“而我……是因这副皮囊,被二王子另眼相待。”

“想不到堂堂状元还是个以色侍人的主!”狱吏言含讥讽。

“我素来清清白白……”裴隽生有一身傲骨,气得声音发抖,胸膛上下起伏,“岂会屈服于人?”

“简直一派胡言!谁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来人,上刑!”

棍雨密密麻麻地落下,打得裴隽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肤。

“我所言……字字句句非虚……”裴隽尚未说完,便受不住痛,头一歪,昏死过去。

此后几日,每每遭受提审,裴隽只是给出同样的答复。

狱吏见他嘴硬,便将其口供上呈给掌管这一地带的朔临郡太守。

朔临郡地处苍州城的最北端,胡人常常来犯,战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但因陛下甚少过问朝政,不曾向朔临郡派过一兵一马,朔临郡也成了苍州最贫困之地。

而唯一的生财之地却叫胡人占去,太守对于“罪魁祸首”裴隽,自是深恶痛绝。

“罪人裴隽,本官且问你,你是否在矿场之时,便已同那胡贼里勾外连?”

“大人明鉴……我从酆都一路被流放至此,又怎有机会同胡人勾结?”裴隽反问。

“但章茂却说亲眼目睹你与那胡贼王子不清不楚。你曾言那胡贼未得你臣服,那为何不杀?你二人必有一人说谎。”

“哈哈。”裴隽低低地笑,笑声微弱,落在在太守的耳中,却尤为刺耳。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虽贵为太守,却识人不清,宁可听信章茂这等忘恩负义之徒所言。”

日复一日的摧残下,裴隽满身浊血,眼睑上的血块早已干涸。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猩红。裴隽掀起沉重的眼皮,试图透过这模糊的视野,去看清太守此时的模样。

这一看,竟看得太守发毛。

“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本官!”太守拍案而起,头上的乌纱隐隐倾斜。

“啪!”随着太守怒喝,狱卒对着裴隽又是一棍痛打。

然而,这点痛对裴隽而言并不算什么,他说:“我好意将章茂一同救出,他却反咬我一口。若非有我,他的尸骨早已被草原上的群狼所食。”

“救他?哈哈哈!”太守吹胡子瞪眼,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真是救他吗?而不是利用他,为自己作假证?只是你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章茂会在最后关头,说出实话!”

“哈哈。”裴隽气笑。

“大人若不信……不妨将章茂带上来,与我当面对质。”

“好!好!好!那本官便让你们对质,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守拍了拍手,“带章茂!”

牢门吱呀作响,阵阵铁链声传入裴隽耳中。不多时,他瞧见,章茂被两名狱卒拖了上来。不同于自己,章茂的右腿伤处已包扎妥当。

“章矿监,此子说他曾救你从胡贼那逃出,而你却道他是奸细。不知——”

未待太守语毕,章茂当即拖着尚好的左腿,跪至太守面前,一个劲儿地叩首,“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都是被他逼迫的,当时我若不跟他一起跑,他便扬言要杀我!”

章茂口沫横飞,竟小声呜咽起来,“裴隽这等心怀叵测之徒,怎会好心救我?毕竟,矿上的弟兄们,可不就是因为他才覆灭的。”

“章、茂。”裴隽陡然咳出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我就不该……救你,任你自生自灭。”

“太守大人快看呐,裴隽,裴隽他当着您的面都敢威胁我!”章茂音调愈发高昂,夸张地叫道。

“够了!”太守捏了捏眉心,“将章茂押下去吧。”

狱中静穆如初,太守神情漠漠,“裴隽,你可曾听见章茂之辞?现在,你还有话说吗?”

“咳咳。”裴隽不应,一味地謦咳,紧接着的是大口大口的喘气。良久,裴隽气息薄弱,只觉呼吸困难。

太守见人快死了,便着人给裴隽喂点生水和野菜,吊着一口气,随后拂袖而去。

裴隽气息奄奄,他抬眼去望狭小的狱窗。

天光透过窗眼照进,映在裴隽脸上,竟平白添了一丝淡薄的暖意。

然而,将裴隽彻底压垮的却是一个故人的到来。

“你是他的儿子?裴、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困倦中,裴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于周而复始的提审,裴隽已经麻木。

可当眼睫颤巍巍地掀起,裴隽瞠目结舌。

他认得来人,苍州刺史薛清,父亲少时同窗,长达二十余载的故交,更是他垂髫年华时的好叔父。

“是我。”裴隽应道。

和裴隽记忆中的那人大相径庭,薛清面色如霜,未有得见故人之子之喜,只是弹冠振衣,便往公案上一坐。

薛清并未立即问话,翻阅着笔供。

唰唰的纸页声响起,像是铁刷似的,一遍遍刮在裴隽的心上。

裴隽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裴廉通敌,此乃南山铁案。”不知过了多久,薛清才开口。

此言甫出,裴隽如遭雷击,他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父亲。

他红了眼,竭力嘶吼:“我父亲是冤枉的!薛刺史,你们多年同窗之情,难道你也信了那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吗?”

“证据呢?你说裴廉未通敌,证据又何在?”薛清瞥他一眼,“裴廉常言裴家满门忠烈,自诩要为大晟效力,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通敌叛国,害得无数将士成为亡魂。而你,区区罪臣之子,竟得了胡人的赏识,便是叛国的延续!”

沦为官奴非他所愿,被胡人掳走亦非他所愿。为何不信,为何?!

只是因为他是罪臣之子,只是因为这一身份吗?

“若有朝一日,胡人攻城,你是战是降?”

“裴隽,你可认罪?”

绝不……认罪……

裴隽张口欲言,却喉间一甜,喷出一口热血,便不省人事。

“罪人裴隽,子承父孽,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现已认罪。不日将赴押市曹,枭首示众,以儆效尤。”薛清看着昏迷的裴隽,宣判道。

似是想起什么,薛清深深地望着裴隽的创痕,方道:“先关到本官那儿吧,请那位游医来,且吊着裴隽一条命,未至行刑期前,不可瘐毙。”

他疾步走出牢门,趔趔趄趄,越来越快。

*

裴隽又梦见了那一日,那个被噩梦支配的开始。

酆都的城门前,父亲的头颅被一根长枪挑起,正高挂于城楼上。原本儒雅的面容变得干瘪,发丝蓬乱,血迹暗红,一副死不瞑目之态。

他站在流放的队伍中,带着木枷,与父亲的首级遥遥相望。

裴隽眨着眼,干涩酸疼,却无泪。

周围的百姓们认出他,唾骂声落如雨下。

“看呐!他就是裴廉的儿子!”

“呸!叛国贼的儿子!”

“去死吧!狗贼!”

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在裴隽的身上,腥臊黏湿。

裴隽只是仰头远望着那颗头颅,他好似没听见百姓们的肆言詈辱。

一直以来,小皇帝谢知的话如诅咒一样萦绕于耳。

“裴廉通敌,罪证确凿,按律当满门抄斩。”

“然,其子裴隽是自朕登基以来,钦点的第一位状元,现在杀他,天下人岂不笑话朕识人不清?”

“朕偏不许。”

“把他流放到苍州去挖矿,死生由天。”

……

裴隽还是看着城楼,脚底仿佛生根。

为何苟活于世的偏偏是他?为何要留他一人受尽屈辱?可他若是死了,又有谁才能为父亲翻案?

“父亲……”裴隽喃喃呓语,汗水与泪水交融,“不是……叛徒……我爹不是……”

恰在此时,一股清苦的药香味悠悠传来,将裴隽从梦魇中缓缓抽离。

潮湿的腐臭味消失殆尽,身躯止不住地疼痛,但却意外地干爽。

眼眸睁开的那一刻,裴隽低头看见他的身上穿着一套粗糙却整洁的衣物,当然,还是囚衣。

再往下看,是铺了干草的木板。

裴隽扶额,心神恍惚。

他轻晃着脑袋,忽地一怔,方抬首环视四周。这里并非死牢,而是一间浅陋的土房。

渐渐地,裴隽眼底倒映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对方背对着他,正立在窗柩前。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修长白净的手正在分拣药篓里的药材。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对方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这一刻,裴隽猝不及防撞进对方的眼。

昳丽的面容上,一双星瞳潋滟如秋水。

十一年前,裴隽曾随父亲进宫。瑶台银阙的宫宴上,年幼的太子殿下为众人簇拥,九条四爪金蟒加身,玉润金清,清贵天成。

太子殿下生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那双眼透过人群,向着裴隽的方向冷冷一瞥。

只这一眼,再难忘却。

而如今,眼前之人虽相貌大变,双眼却像极了他,那位五年前就被先帝赐死的废太子谢斐。

一条妄图弑父篡位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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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竹取潇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