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阔绰的广院里摆了昂贵常青的松,远瞧着一片绿蓬蓬的,像是热热闹闹的春夏。不过实际没差,京城的冬风与别处的一样大。

“混账!真是个混账!”

一阵乒哩乓啷的砸摔声,施鸿风面前已经没有一样好物,连带着自身也同样,脸涨得通红,朝天鼻孔吭哧吭哧喘着白色的大气,整个人像是随时要爆裂开来。

“哎哟喂,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越过一帮惧得瑟瑟发抖的下人,施夫人金莲碎步绕过满地狼藉走来,嘴里不咸不淡讥讽着,“怎么就摔个书房啊?越性儿一口气把家里都砸了吧,省得我得还使人一趟一趟来扫洒,白耽误多少功夫。”

款款挪至书桌前,广袖将太师椅上歪七扭八摔摊开的书都扫至地上,自己稳稳坐下来,言语中有点隔岸看好戏的意思,“怎么?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我们尊贵的少保大人了?”

施鸿风眉头紧皱斜她,面上多少收了几分暴怒,冷笑一声:“你别闲在那里阴阳怪气站干岸,我要跟你说是谁来的信,你保不齐比我砸得更多。”

施夫人明显不信,曲起手指闲散拨弄着凤仙染得精致的指甲,“哟,那我倒要听听,究竟是谁那么大能耐?”

“还不是那个混账东西!你的好女婿!”

几片被撕得粉碎的信纸彷佛残缺的雪花飘飘洒洒,施夫人面色骤然垮下去,薄薄一层怒霜取代了原本的漫不经心,了然问道:“是卫家小二爷又说要退亲?”

“呵!不是他还有谁?”施鸿风抱着胳膊,脸一阵红一阵白,一连说了三个好,“我就奇了怪了,自从三娘进了宫圣眷不衰,哪个不是上赶着要娶施家女?

可他倒好!竟还闹着要退亲!真打量自个儿流着卫家血脉,眼睛长头顶上去了不成?连我们施家女儿都看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他法眼,难不成还妄图尚公主?”

只不过是一时气话,却叫施夫人听得过了心,警惕提出猜测:“哎,你说,他该不是有更为上佳的人选了吧?”

施鸿风看似嘲讽瞥她一眼,眼底却已染上几分狐疑,“谁?”

“这我上哪知道去!”

施夫人一抬手把他揭开,混不耐烦的语气。

不过话是这么说,一个喘气儿过去,脑子还是琢磨开了,“能叫人放弃施家女不娶,保不齐真是哪位皇女……”

有正经封号食邑的公主估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卫家人搅合在一起,但不受宠的皇女那么多——

哎,也未必真公主就不会掺和进来,卫勋毕竟手握实权,帝王心波谲云诡总是难测,总有人会愿意赌上未来去搏一把。

施夫人琢磨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听施鸿风吭哧一声笑:“别琢磨那有的没的了,就是真有公主纡尊,我瞧他卫勋也未必有福消受。”

施夫人思绪被打断,半是不悦半是好奇,扬着哦了一声,“怎么说?”

施鸿风先是抬手遣散下人,先闭门还不够,又一一闭了窗,直到一片狼藉完全静如荒坟,他才开口,两撇八字胡似翘似压,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热闹,低声透露道:“西剌老王三月前作古,老王的弟弟起兵逼宫,新王只好急遣使臣向圣上求援。这不,要派卫勋领一支卫家军去——”

“支援?谈判?还是……”施夫人嗓音愈低,后两个字吐得小心翼翼,“添柴?”

“姑且说是平息事态。西剌与我边境接壤互市,他们内部要真打起来,对谁都没好处。”施鸿风摊了摊手,朝后往椅背上仰了过去,“麻烦多了去了,不止是新王和老王叔的争端,他们西剌历来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女人带着孩子一嫁再嫁,各个部族之间盘根错节,关系乱得跟盘丝洞似的,哪儿那么容易平得下来!”

施夫人听得悚然:“该不会,这回是要趁乱把卫勋——”

“嘁!”施鸿风心中讥讽她妇人之见,嘴上倒是没说,“圣上英明神武,行事哪能如此鲁莽!远的不提,就说近的,史中丞那老不死的前几日才在朝上参了卫勋一本,参他好大喜功贻误战机,照理说是个一气儿扳倒卫家的好时机,圣上偏生给他摁下来了,你说为什么?”

说话留一半,骄傲插起袖子擎等着施夫人巴巴追问,谁知左等右等等不来,下不来台也只能硬下,老实答道:“料理完了卫勋,叫从前那帮从龙的老人们怎么想?圣上可要当明君!”

听来听去兜了个大圈子,施夫人最烦他这故弄玄虚的劲儿,白眼轻飘飘地一翻,“那还费这个劲让他去西剌做什么!”

“哎,这你就不懂了。解决西剌的麻烦还是其中一宗,另一桩要紧的,圣上这回派了陈府小王爷随军一道去西剌。”

“陈府小王爷?”施夫人眉眼中难免嫌弃,“叫他去干什么。”

“不是要小王爷当捅刀的人,是让他找方便下刀的口。”施鸿风眉毛高挑,对自己掌握的可靠消息非常自信,且骄傲,

“你猜百姓为什么如此信任卫家?是他们愚昧造神,他们崇敬的不是真真实实的凡人卫勋,而是他们想象出来的神——一个无所不能的、刚正不阿的、完美无缺的神。他卫家人再是高风亮节,人非圣贤,周身又岂能铁板一块毫无错漏?别管过往功勋如何,只要卫勋品德上有了错处,那——就可大可小了,最想把神从神台上推下去的,恰恰就是当初盲目造神的那帮人。”

“依你之见,揪出了错处之后……”施夫人被他这一番造神弑神的言论带了进去,一时有些捋不清爽,说不清是到底什么心境,眨了眨眼睛,捡着最迫切的问,“宫里会怎么处置卫勋?”

“还能怎么处置?重拿轻放呗!先把事情煽起来,闹得越大越好。”施鸿风咬齿冷笑,“你瞧着吧,几度拉扯,最后必定是叫卫勋从河西退下来,找个地儿一圈,荣养一生就是了。既收回了兵权,又成全了仁君的名声,这才是上头那位想要的结果。”

“那叫荣养吗?那是赋闲吧。”

其实施夫人想说的是圈禁,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笑,余光瞥见撕得粉碎的信纸,想到自家,忽然一拧眉,

“既然是这样,你还在这与卫勋拉拉扯扯个什么劲儿?不如趁早同他切割干净,往后小十六该嫁人嫁人,与他卫家毫不相干。”

又是一个能够显摆他比妻子懂得多的转折之处,施鸿风得意洋洋:“夫人此言差矣。你看那西剌是什么浆糊?他卫勋要真有本事,不费一兵一卒平了都城之乱,再是有帽子想往他脑袋上硬扣,也得在乎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

君是君,臣是君的臣,兵也是君的兵,权更是君的权,收不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孰轻孰重还是容易掂量得清的。

施鸿风说:“圣上要做明君仁君,自然要该封赏封赏该擢升擢升。旁的嘛……横竖都几百年了,不急一时,再找机会就是了。”

“啊?”施夫人来了兴致,身子凑过来问,“卫勋年纪轻轻已经坐到这个位子上了,再升,还能往哪里升?”

“这我上哪猜去!”施鸿风捻着胡须,隐晦地笑了笑,“咱们拿小十六去赌的,可不是就是为这嘛!”

施夫人怔了怔,旋即微妙地笑起来,身上放松了,腰懒懒往下塌下去。

不过只一瞬,她便敛了笑容,重新端直起来,冷眼道:“你瞧你笑得那样,别想得那么美,我看还是早些做两手打算。这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可言?这回卫勋要是败了,无端端惹得战火四起,有了他和小十六的这层婚约牵五绊六的,我们还得费心思把施家从窟窿里摘干净。到那时再退亲,可是好退的?”

这话恰问进施鸿风的心坎里去,笑收了,颓唐道:“这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爷就算再是算无遗策,也在为届时如何退亲发难。”

施夫人明晓得他是为哪样为难,偏要和他对着讲:“这有什么难的?古往今来定了亲再退亲的,满天下都是,还缺了我们一家?”

她话里带刺是惯常,施鸿风懒得跟她计较,只说:“退亲倒是不少见,但你忘了?卫二和小十六的亲事,当年可是皇后殿下亲自保的大媒!要是俩家和和气气的,关上门来各自该退的退该收的收,说出去不好听罢了,郎无情妾无意,就是皇后殿下她老人家也不能硬点鸳鸯谱,那倒是没什么大妨碍的。就怕是一家愿一家不愿,到时候闹得一天星斗,岂不是当面打了皇后殿下的脸面?”

施夫人打量他一眼,“你是怕卫勋到时候不愿意?他这不是巴不得要退亲么?”

施鸿风说此一时彼一时,“他年轻后生看不清状况,现在是心高气傲,呵,等到改日落难之时,只怕就是叫他在后院里趴着当条狗,他都要赖着我们施家不肯走囖!”

“瞧你,这点子小事就把你难成这样。”

施夫人等的就是此刻,她起了身去开门,不再曼妙的腰肢挺得比少女时还要笔直,招了最得心的大丫鬟来,“你去,把我床底下那个银烧蓝的累丝盒子拿过来。”

不一会儿功夫,丫鬟便捧着盒子回来复命。

施夫人没叫她递呈,把她遣了出去,亲自把盒子打开,再递到施鸿风面前。

施鸿风被她这故弄玄虚的一招惹得厌烦极了,碍于情面才漫不经心往里瞟看一眼,目光渐渐凝实,而后又惊又喜,缓慢抬起头来,“这……这是?”

是这些年来卫勋送来的几封信件,都是撕碎后拼起来的,残残缺缺,碎片选得很是巧妙,单单只把卫勋如何如何想要退婚的心愿全都保留了下来,细节和顺序显然都是精心筛选过的,脱离了周围缺失的上下文不谈,卫勋的意愿看上去不仅迫切,甚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施夫人得意地蠕了蠕嘴皮子,喏了声,“打瞌睡了,枕头不就递来了?”

“妙!妙哇!极妙哉!”施鸿风激动得一把抱起老妻,“夫人果真是我施家的福音!”

施夫人忽然凌空旋转,脸色花白,怒嗔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一把年纪了,叫下人看见也不害臊!”

“不害臊!我施鸿风行得正坐得直,害什么臊!”施鸿风大笑。

“你别闹!我跟你说正经的!”施夫人重重拧了一把他的肩,拧得他嗷嗷叫唤,才说,“你们男人是做大事的,你有你的考量,我不干涉。我就忧心一宗,这么一拖再拖的,把十六的亲事也耽搁了下来,她都十八了。”

施鸿风心中暗自嫌弃施夫人远不如年轻时轻盈可人意,喘着粗气将她放下地,面色也冷下去,压根不以为意,“施家女儿,自然要向着施家,为家里奉献一二罢了,算不得什么。”

施夫人掖着帕子擦方才因骤然离地被吓出的冷汗,而后慢吞吞笑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做父母的为了她的亲事愁断了肠子,她倒是要晓得感恩才好。”

话里说着,抬起手来,不紧不慢招丫鬟进来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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