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从军行》儿郎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待到散场,陈香扇与越然已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他二人回到帐下,草草休整一番便分榻而眠。
昼长夜短的阳关,日出来的又是那样快。当陈香扇感受到光影搭在眼皮上,她昏沉着睁开双眼望向帐外透来的天光。
天亮了,该去敦煌。
窄小的床铺,陈香扇欲翻起身来,身子却似不听使唤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跌去。只听咣当一声,以及一阵沉闷的低吟,床上床下的两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陈香扇从床上跌落,赫然趴在了睡在地铺的越然身上。
越然怔怔看着眼前人,陈香扇万般慌忙想要逃离这场尴尬,“抱歉,我不知我怎会……”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越然突如起来的手臂圈进怀中,陈香扇就这么被迫贴在他的胸膛,动弹不得。
“放开。”
陈香扇清醒地开口命令。越然竟装作懵懂,抱着怀中人沉沉睡去。
她知道,他在耍赖。
陈香扇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臂,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半分力气。越然恰在此时伸手温柔地抚上了她的后颈,一瞬间旧日重现,一瞬间陈香扇开始怀念从前。
那是赢和八年某个稀疏平常的黄昏,在汇林苑的花园里,一把藤编的摇椅上,陈香扇就像现在这样安心地趴在越然身边,他们什么话都不讲,便抵过了万语千言。那时候,他们虽失去了太多太多,却拥有着最珍贵的彼此。
到底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越然终于松去了不忍放开的手,他将掌心的余温摊开在铺上,等待它慢慢散去,“陈香扇,那后宫里的人究竟如何值得你这般留恋?”
越然的话,只说了一半。最后一句应是:“我何时能值得你这般留恋呢?”可他却选择沉默。
陈香扇从他怀中坐起,冷冷应了声:“你不懂。”
一座梦粱殿,一场离别宴。
她们的决绝,她们的果敢,陈香扇每每想起都觉热泪盈眶。这些她从未同他说过分毫,越然自然不会懂。
“启程了,咱们该去敦煌。”陈香扇起身踩过被褥上的层层皱褶,离越然而去。
越然张开双臂躺在地上,缓缓握起掌心,再也没有开口。
-
辰时出帐,陈香扇站在原地环顾望去,军营内一切井然有序,并没有人被昨夜发生的事所牵扰,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尽自己的力。
越然背着九万里掀开帘帐,同她说道:“走吧。”
陈香扇点了点头。
她刚想转头向守帐的戍士讨要他们来时驾的马,偏将便从远处走来。陈香扇与越然见状上了前,“娘子,越宗主。二位可是要走了?”
“是,既然我们寻的人不在此地,就不多叨扰。但我们走之前还想拜会拜会将军。”越然接过了偏将的话,偏将笑了笑,“将军一早领人出营巡视了。他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二位不必特意拜会。将军说有缘自会再见,二位慢行。”
“你们的马,我已经命人牵去门外。”冯继常的话传达完了,偏将又抱起双拳,以自己的口吻道了声:“珍重。”
“珍重。”
行至此处,陈香扇与越然已不知说了多少次珍重。可就是这一声声珍重,成了一路上最温暖的道别。
他们真的该走了。
辕门外,二人再一次登马,戍士们也只能送到这儿。
陈香扇抬手刚刚勒起缰绳,耳畔忽然又响起了那首《从军行》。她回首望去,瞭望台上年轻的儿郎,轻哼着曲调,眼中被黄沙堆满前路。
“走了——”
飞廉骤然仰天鸣啸,越然先行远去,逐月随之奔袭。
而后,就在这条去往敦煌的路上,陈香扇与越然隔着遥遥,望见有个手持长戟的人威严矗立在一座残破烽燧之上,他面朝着的,应是长安的方向。
十年弹指,纵使国破家亡,将军不退边疆。青史会给他一个公允的结局。
冯继常,不必失望。
他只需牢牢握紧手中的鲲衡戟,大杀四方。
陈香扇眼中的明威将军由近及远了,直至他与天地大漠融为一体。陈香扇才落下满目悲怆,追着越然奔向苍茫。
又是很久,很久之后,有座沙堆草拌的城墙,巍峨立在沙海茫茫,陈香扇与越然一抬眼,那便是——敦煌。
他二人到时,又至黄昏,可天光依旧大亮。
敦煌的守备不算森严,陈香扇与越然很快通过了关卡,入城而去。可他们入城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寻找月落酒肆,而是直奔了敦煌太守府,他们要尽快打听到关于樊周的消息。
而后,两个来自中原的陌生面孔,双双出现在太守府外,不免叫守卫的人警觉。
陈香扇见状从容下马,她看着那人长刀半出鞘,拱手说道:“敢问官爷,您可识得一位叫樊周的廪吏?”
“民女有封家书代送。”
守卫瞧着眼前女子并无恶意,便又将刀退回,开口应了声:“他今日不当值。”
此话一出,陈香扇心中的那块石头总也算落了地,好在那个叫樊周的人,事隔经年,并未离开此地。陈香扇急于将信送达,于是乎开口又问:“那官爷可知民女到哪能寻得此人?”
“他啊,整日独来独往,还真不好找。不过……”守卫站在府门前,抬头看了看天,“你们或许可以到鸣沙山瞧瞧。”
“他好像很喜欢那个地方。”
守卫话音刚落,甚至还未来得及垂眸。一阵急促的马蹄,夹杂陈香扇的道谢,传进他的耳畔。
“多谢官爷,民女告辞——”
守卫望着陈香扇与越然匆匆离去的身影,似是嗤笑般摇了摇头。
真怪,谁会给樊周写信呢?
-
酉时,鸣沙山。
陈香扇驾马越过沙丘,越然紧随其后立在山头。
“会是他吗?”陈香扇望着远处席地而坐的男子,同越然说道。越然竟万分笃定地开口应了声:“是他。”
陈香扇不解,越然却并未为向她解答。只瞧他利落下马,来到男子身侧,拾起黄沙里搁置的唢呐,开口说了句:“小喇叭。”可男子愣了神,没有听见越然的话。
越然不曾放弃,继而唤了声:“樊周。”
或许是多年不曾听过小喇叭这个称呼的缘故,男子终于对这声樊周有了反应,“你认得我?”
是他。
陈香扇即刻跃马而来。越然拿着唢呐递向眼前人,他垂眸看着唢呐上自己的眉眼拉长,冷笑道:“你可真叫我们好找。”
一股莫名的戾意,缓缓顺着他的额间流淌。樊周被越然的笑惊到,下意识向后撤去。还好陈香扇来得及时,伸手拉住了越然的手臂。越然面上展露的凶恶,瞬间消散,樊周惊讶于他的转变。
更是不敢言语。
骄阳似火,越然侧身为陈香扇遮去天光,让开视线。陈香扇站在越然的影子前,递出了琥珀词的那封家书,“樊郎君,不要误会。我们寻你,只是为了替人送封家书罢了。”
“我?”樊周不敢置信,“谁会写信给我?”
陈香扇紧紧握着书信的一角,没有道出琥珀词三个字,而是说了一个极其陌生的称呼:“樊奴。”
“……”樊周沉默了。
可当陈香扇望向他的眼睛,那其中深藏着的难以言喻的感情,叫陈香扇像越然一般笃定。他就是收信的那个人。
“这封信从哪来?”樊周还是没有收下信笺,陈香扇的手仍悬在半空,“长安。”
长安吗……
这一声长安不知是戳中了樊周怎样的痛处,终是叫他颤抖着将信接了下。陈香扇给琥珀词的承诺,好似在樊周接过信的这一刻兑现,余剩下关于他们的追忆,她已不该参与。
陈香扇落下手臂,抬眼跟越然相视一眼后,转身离去。
樊周依旧坐在沙丘上,身旁孤零零地搁着那支唢呐,他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撕开了那封名为樊郎亲启的家书:“赢和十三年,五月三十日。樊郎,见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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