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见过南驰如此倦怠安静,不是用上扬的尾音或调皮或撒娇地叫她“阿酒”。
她那时不赞同南驰联系林樾舟,既然已经无端失联这么久,不如直接失联到底,至少等伤好了或者状态好一些,才有道歉和解释的精力。她斟酌用词,不忍用任何稍为激烈的词汇或语调,南驰安静听她说完,轻轻地说:“那他会担心得更久。”
他想做的事总是要做的。
林樾舟说了分开后,南驰沉默良久,最终应了“好”。
他挂了电话,坐在病床上不动也不哭,蒙着纱布的脸上木呆呆地,好似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景珩如临大敌盯了他半晌,觉得肢体都开始发僵的时候,青年将脸转向窗户的方向,像嫌光太亮了,淡淡开口:“阿酒,帮我把窗帘拉上吧,我想睡会儿。”他说完,关机,摸索着把手机放在床头,躺下将被子盖好,侧身不动了。
有半个月景珩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南驰身边,他除了精力有些不济,其他方面看起来都正常得不得了,对于看不见的状况适应得相当快,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对眼睛的恢复情况也丝毫不急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情绪和身体恢复的速度一样快,没几天能笑能闹,即使看不见也每天被小朋友们环绕争抢,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眼睛痊愈是三个月后,其间朋友们帮忙张罗着给小孩儿们安排了去处,有的被新的家庭收养,有的已经进了学校,伙伴们也陆续回归各自的生活,大家都开始重新出发。
心理治疗持续了一年,南驰早已重新开始满世界溜达,有一次去南美洲晃荡了几个月晒得跟黑猴子一样回来,咧嘴露着幸存的一口白牙跟景珩说要开咖啡店。景珩对此的理解是野人生活过累了,终于准备暂时回归人类文明。
“一边学一边着手准备,选址招人谈供应商,定在巴勒莫开店,我想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初次相遇的港口。
大多数朋友们都觉得南驰已经走出来放下了,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一直留心着他的动态。景珩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太了解南驰是怎样的人,他可能确实已经从战火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但是别的某些东西,还远远没有,或许永远不会放下。
景珩从包里摸出两张单薄的纸页,淡黄的色泽昭示着时光的痕迹,横七竖八数道不规则的褶皱,好似被人一遍遍揉捏再一遍遍抚平。她将之推到林樾舟面前,收手时指尖不自觉地颤抖:“他在克洛巴伊给我的。一封给家人,一封给你。”
彼时南驰姿态轻松地将之放到她手里,嘴上犹在跑火车:“这辈子总得交代一下后事吧。”
她将两页纸收好,回敬:“按照标准剧情,应该彻底不辞而别,让他找你,恨你,然后放下你。”
南驰望向某个方向,仿佛要跨越上万公里将目光投注到某个人身上。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弯着眼睛露齿一笑,碎发在微风里快乐地起舞:“我不要他忘记我,我要他爱我。”
给他的信上只有一句话:My soul is always with you.
就算生死相离,请你相信我爱你。
迟到数年的真相终于走到了林樾舟面前,这短短数词的只言片语,终于为山崩垒上最后一篑黄土,将他原本早该承受的苦痛一一偿还,痛得他直不起脊梁。
那时他耿耿于怀想要知道的真相让南驰付出惨痛代价,时间呼啸而过,当年他无意放出的冷箭带血的箭矢经由数载光阴侵蚀,载着岁月的冷霜破空而回,精准刺穿他心脏,来势不减分毫,要让他一道体验过蚀骨的苦楚。
他无法想象南驰怎么熬过那些烟尘弥漫的日日夜夜,他以怎样的信念支撑自己护佑一群幼小的孩童,在亲眼目睹好友惨死后如何继续思考和行动,以及,用怎样的心情回答自己那一声“好”。
你那时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哭,伤过的骨头阴雨天是不是还在痛,现在还做噩梦吗,你恨我吗?
你恨我吧。
为什么,还能以这样的眼神望向我。
他无从知晓,也难以询问。
景珩几乎捏碎瓷杯细巧的握柄。这些年他们从不提及这段经历,回忆过于惨烈,所有人装作不记得,静等时间过去,将一切冲淡,只望着前路一直走。
没有人会想重新揭开旧日的伤疤。
除非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景珩耿耿于怀了很多年。南驰无法恨他,那就她来,她不管对方有多少合理的解释与缘由,南驰都不该被如此对待。
直到真切见到林樾舟。是个比南驰还小得多的孩子,就算看起来再沉稳,撑死也不过二十郎当岁,他们分开时,换作寻常人家的小孩甚至还是念书的年纪。
景珩深深叹息。
“我并不是要为他辩解,或者责怪当时你的选择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你们分开是双方的责任,受到创伤的也是两个人。
“你对一切不知情,这件事的责任在他不在你,非要说的话,妙惠责任更大,毕竟那个时候你才几岁?”
她将已经变成常温的咖啡重新放回碟子里,不忍再看对面年轻的男子,声音很低,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疲惫地说出最后的话语:“我只是想让你理解,他为什么成为这样的人,又做了什么样的事,而如果你坚持和他走下去,应该了解和面对些什么。”
不久前她提及过告知林樾舟发生的事实,那时南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淡声拒绝:“我不要他后悔,也不要他觉得亏欠。”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得到的都是最好的爱。他抬眼注视景珩:“阿酒,你也不要。”
景珩不置可否:“但你不可能永远不告诉他。”
南驰收拾的动作一顿,又飞快地恢复忙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就到那时再说。”
等到他重新喜欢我,接纳我,相信我不会离弃,那时候再说。
南驰坐在男孩对面,看着他扒拉今天的第三顿晚饭。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古人诚不我欺。
他觉得自己向来也没克扣过这家伙的饮食,怎么跟着回趟国能吃成这样,还特不爱去餐厅,就要钻犄角旮旯的地儿找吃的。是他平时生活费给少了吗?
南驰给林樾舟发了信息,对面没回,他寻思今天的拍摄可能还没结束,放下手机看着男孩在几个盘子之间忙活,突然想起什么,边笑一边问:“巴亚,你不喜欢樾舟哥哥吗?”
男孩子装没听见,腮帮子鼓着一动一动地。南驰眼睛都弯起来:“这会儿还装听不懂中文?”他就是发现这家伙在林樾舟在场时从不说中文,才留神观察了一下,一旦察觉到真是很难感受不到呢。
巴亚一双筷子用得飞起,还是不理他,于是南驰来了兴致,开始逗小孩儿:“为什么,他不好看吗?说话不中听?看着太凶了?分糖的时候没给你一份?还是说你只是在要面子,其实心里可喜欢人家了?”
巴亚被年纪是自己两倍的幼稚成年人吵得不胜其烦,偏偏南驰还是那种你越不理他越来劲的脾气,巴亚忍了又忍,青年的眼睛闪得愈发亮,他垂眸戳着自己的餐食,不看南驰,嘴里吐出带口音的中文:“他是那个让你哭的人吗?”
南驰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自小不爱流泪,也少有经历什么要哭的场面,笑容日常挂在脸上,鲜少露出不快的表情,就算林樾舟和他说分开时也没有掉眼泪。
撤离克洛巴伊后全员接受心理治疗,南驰几乎是恢复得最快的,不几日就可以帮着照顾小孩们的情绪,拽着护工在疗养院闲不住地跑上跑下。
巴亚是孩子里面的小头头,性格沉稳人又聪明,语言天赋惊人,南驰对他的关注自然会多些,两人的接触也胜过别的孩子许多。
他们曾经在患难时彼此支撑,他见过南驰疲于奔命,亲眼目睹他痛失至交,也听闻他与心爱的人分开,再一同在战后PTSD里煎熬,他没见过南驰流泪。
南驰的咖啡店开起来之后,学校放假巴亚过去打工。某天南驰下午偷溜翘班,快吃晚饭了还不回来,店长姐姐遣他出去找人。他最终在海边偏僻地带见到支着遮阳棚睡觉的南驰,轻声将他唤醒,青年迷蒙地半眯着眼睛,像是因为刚睡醒听不懂他的话,自看着远处即将落进海里的太阳。他安静地看了许久,略长的头发绕在脖子上,某一刻,伸手接住了骤然滚落的眼泪。
仿佛闸口裂缝,最开始的细微崩裂只是预告,然后便是山洪轰然而下。
南驰眼泪断线,不顾他在场,无法自控地崩溃嚎啕,如同要将积攒数年的泪水一次性宣泄。直到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也淹没进海里,星星微微透出一点光亮,南驰才控制住颤抖的身体,抹干净脸,起身摸摸他的头,微笑着说走吧。
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无人的海边声嘶力竭地哭泣。回去的路上他看着前方南驰的背影,像是偶然间窥见这个人他所未知的另一面,原来护佑众人的并不是悍勇无畏的天神,而是普通的青年人披上勇敢的铠甲。
那么你又是为何,为了谁,如此伤心?
南驰不回答,巴亚却已经从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低头咬了口碗里的丸子:“我讨厌他。”
小孩儿真护短啊。南驰摸摸鼻子:“行,那你继续讨厌吧。”
巴亚抬起头看他。这跟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南驰耸肩:“反正是讨厌他又不是讨厌我,没什么关系吧,再说了——”他重又勾起笑来:“大家都讨厌他的话,不就没人跟我抢了吗。”
巴亚:“……”
巴亚:“…..我也讨厌你。”
南驰笑眯眯:“谢谢,我也喜欢巴亚~”
巴亚:“……”中文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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