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从未知道,我喜欢吃红烧肉,只是因为母亲在我儿时最喜欢做这道菜。”
他喉结剧烈滚动,“小时候她总是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哼着歌翻炒着肉块,糖色裹着肉香飘满了整个庄园——”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猛地抬手,打翻了那一盘香气扑鼻的红烧肉,油腻的汤汁流了满桌,“可是,母亲死后,再看见红烧肉我似乎就能看见她烧焦的面庞和身体,似乎能看见她死前那不甘的面容,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这道菜,也再也没有人可以做出她的味道。”
顾正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攥住拐杖,嘴唇颤抖着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转过身,对着顾正微微颔首,语气在发泄后逐渐放缓:“爷爷,我想去母亲的旧住处看看,就不陪您用饭了。”
老人布满褶皱的手下意识伸出,想要抓住什么,却在半空僵住,顾渊挺拔的身姿已经消失在雕花木门后,只留下满地狼籍与压抑的死寂。
顾明涨红着脸看着顾渊远去,忍不住抓起红酒杯狠狠砸向门框,水晶杯炸裂的声响惊飞了那一树小雀。
林梨适时发出一声娇弱的抽噎,顾明立刻收敛了怒气环抱住怀里的人儿,林梨用帕子掩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而顾长乐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嵌进手掌心。
顾正拄着拐杖,佝偻的身躯在灯光下投射出摇摇欲坠的影子,他望着顾渊决绝而去的背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一声叹息卡在喉咙里,化作一滴眼泪沿着沟壑纵横的面庞滑落而下。
颤抖的手抚过桌上被打翻的红烧肉,油腻的汁水浸透了桌布,恍惚间糖色竟然与多年前儿媳葬身于火海的模样重叠。
“是我对不住你啊.,,”老人对着空荡荡的回廊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满都是愧疚与无力,似乎是在对死去的儿媳道歉,又似乎是在对这些对孙子的亏欠的愧疚。
枯槁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仿佛要抓住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却只能在岁月的流逝中独自咀嚼这些悔恨。
这是一群欧式建筑中唯一的中式建筑。
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母亲喜欢,外公就为她开辟了这一方小天地。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渗进窗棂时,顾渊终于触碰到母亲生前所住处的铜制门环,他轻轻推开门,一股灰尘气息迎面扑来。
不知是该庆幸他们不曾来打扰母亲的宁静,还是难过于从未有人记得过这个庄园真正的主人。
书房里已经蒙灰了的水晶灯在黑暗中缓缓亮起,暖黄光晕漫过褪色的波斯地毯,将深胡桃木书柜的轮廓重新勾勒出来。
他走进了母亲生前的书房,从前只是个种地的农民的顾明对商业一事一窍不通,是母亲在这里昼夜为他排忧解难。
书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他盯着排列整齐的书籍,仿佛看见多年前母亲在这里查阅书籍的侧脸——她总爱在这里工作,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杂着文件的翻页声。
此刻指尖抚过那些早就蒙尘的书籍,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多年前在这里留下的指尖的温度。
“妈...我想你了。”喉间滚动的字句轻得像片树叶,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千层浪。
仿佛母亲会像多年前一样,听见年幼的自己的呼唤,就会抬起头,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望向自己,向自己招招手,而自己也会跑过去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顾渊的指尖沿着书籍游走,眼角泛着泪花,当手指触到《人性的弱点》这本书的时候,冰凉的触感让他顿时屏息,瞳孔皱缩。
这本书纸质的封面竟然像一块冰冷的金属,表面没有半分纸张应有的柔软的亲切。
他下意识用力抽拽,整排书架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书架最右侧的一块木板无声滑落,弹出一个暗格。
一块古镜静静地躺在暗格里的天鹅绒衬布里,镜面已经布满了蜘蛛网,边缘缠绕着褪了色的红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团团凝固的血迹。
镜身雕刻着繁琐的云雷纹,当顾渊凑近时,竟然发现那些纹路好像还残留着暗红的锈迹,仿佛曾经沾染过什么。
顾渊死去的记忆似乎突然复苏,好像那些纹路挣扎着,要将他拽回十四年前的那场大火。
七岁那年的深秋,梧桐叶铺满地面,顾渊蜷缩在祠堂梁柱后,眼睁睁看着母亲紧紧攥着这面镜子冲进熊熊火海。
而自己被浓烟熏到昏迷,昏迷之际只能无助地看着母亲走向火海深处。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窗棂,母亲火红的嫁衣在浓烟中翻飞如蝶,而那面银镜的反光,像一把匕首,就那么刺痛了年幼的他的眼睛。
“怎么会...”他踉跄着扶住桌子,喉间溢出破碎的呢喃,“怎么会这样...”
他当年亲眼看着这面镜子陪着母亲葬身于大火之中,如今怎么可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这么完整,还被藏在了暗格之中。
他从前只是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爱而不得所以失心疯放火自杀,而今看来,这一切可能都是别人的精心设计。
顾渊紧紧攥着古镜的指节泛白,冰凉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他依然紧抿着嘴唇,眸中燃烧着冷冽的理智。
这座庄园早就不是记忆里温馨的家了,自从父亲娶了林梨以后,华丽的表面下暗潮涌动,那对母女看似温婉的背后,藏着比龙潭虎穴更加危险的算计。
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顾渊把古镜收回自己的怀中,随后走出书房,刚好在房子门口碰见了林梨。
她指尖的珍珠美甲轻轻叩着门框,眉头微微皱着,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无辜的笑。
顾渊的目光扫过站在大门前的林梨母女。
她们周身萦绕着甜腻的香水味,与母亲房内的墨香夹杂灰尘的气息格格不入,像两团黏腻的蜘蛛网,企图将他困住。
“你们有事吗?”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空气都郁结了。
林梨抚着鬓边的珍珠发簪,殷红的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小渊啊,这个家现在终究是你父亲的,你再怎么斗,也是斗不过我们的。"
她身后的女儿听到这话掩嘴轻笑:“是啊哥哥,你要是乖一点,妈妈就会对你好一点的。”
顾渊喉间泛起苦涩。
他从未想过与谁争斗,他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幸福的家,一个有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的家。
可是她们偏要步步紧逼,将他逼入绝境之中。
他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裹挟着经年累月的寒意:“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他顾明不过也是攀附我妈的权势才得以苟延残喘,你们还不配和我说‘斗’这个字。”
“你们只是野种,和小三,阴沟里的老鼠就该乖乖待在阴沟里。”
顾长乐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果然还是个小女孩,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而林梨却突然抚着胸口娇弱后退,眼角泛起泪光,在急切的脚步声逼近此地的刹那,她像一片凋零的枯叶般向后直直倒去。
但却未倒在冰冷的地上,而是倒在顾渊的好父亲的温暖的怀抱里,她的惊呼声混着“哎哟哎哟”的叫唤声炸开:“哎呀,小渊你就算对我再不满也不能对我动手吧,纵使我有再多不对,但我毕竟是长辈啊!”
顾渊纹丝未动,任由女人跌坐在自己的脚边。
他看着女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忽然想起十四年前母亲那决绝的背影,忽然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会选择赴死。
或许死亡对于母亲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他眼镜镜片映出母女俩得逞的冷笑——这场拙劣的戏码,倒像是为他敲响了反击的战鼓。
顾明将林梨娇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扶起,抬头看向顾渊时青筋暴起:“竖子!你怎么敢这么对你母亲!我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给你母亲跪下道歉!”
顾渊摘下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母亲被葬在城西墓园,她?算个狗屁。”
“逆子!”顾明气急了抬手一巴掌打在了顾渊的脸上。
顾渊的脸瞬间就红肿起来,面前的顾长乐和林梨眼里的笑意隐藏不住。
他侧着脸,不仅不怒反而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混着铁锈味的悲哀:“呵,该滚的不应该是你们吗?这庄园是我母亲的嫁妆,你们一对狗男女倒是住的挺安心啊!”
他扭过头,看向顾明的眼里全是冷漠,顾明还欲抬手再打,但是却被顾渊紧紧握住手腕,不得动弹。
“逆子!你要干什么!”
顾渊狠狠地甩开顾明的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当年你跪在我母亲的庄园前求娶——现在倒好,鸠占鹊巢的倒是成了主人?真是可笑。”
顾明愣在原地,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院外暴雨倾盆,雨幕中隐隐传来惊雷炸响,仿佛十四年前那场冲天大火如今的回响。
顾渊望着父亲愣住了的眼神,终于明白有些真相早就在岁月里烂成了脓疮,而今天他要亲手撕开这层虚伪的结痂。
“当年我母亲要不是因为你们!她又怎会烧毁祠堂,自己又怎会葬身火海,你可知,我当年就站在她身后,我躲在祠堂的柱子后面,我眼睁睁看着她放火,被火烧着,我叫她母亲,她却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想救她!可是年仅七岁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控诉让空气都凝固了。
林梨指尖掐进掌心,眼前少年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分明就是当年江倾痛斥她的那副模样。
为什么一个人死了,却还要阴魂不散地在这里打扰她的生活!
“江倾她是自己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母亲又有什么关系?”顾明声音在微微颤抖,他心存愧疚,但是这份愧疚却很快被别的什么东西抵消下去,“我好歹是你的父亲!她好歹是养你数年的母亲,你怎么也不该那么对她。”
“她算我哪门子母亲!她又有何处教养我一分一毫!”顾渊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吼出来的。
他赤红的眼底泛起血丝,一滴泪夺眶而出,流过脸颊,滴在了布满灰尘的地上:“我母亲早就死了,死在了无人问津的火海里,死在了被丈夫背叛的婚姻里。”
窗外的雨幕骤然变大,将他嘶哑的声音揉碎在哗啦啦的雨声中,而他眼底此刻映出的是满地狼籍。
顾明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辩解刚要说出口,却被顾渊阴森的目光生生截断。
少年的金丝眼镜镜片上倒映着父亲苍白的面容和林梨扭曲的嘴角,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地面晕染开深色的痕迹。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顾渊的每个字都像裹挟着十四年的寒意。
“从今往后,我就当我的父亲,与我的母亲一同死在了当年那场火海里。”
雕花木门重重摔上的那一刻,惊雷炸响在天际。
顾渊决绝地冲进滂沱大雨之中,积水倒映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很快被雨滴击碎成无数闪烁的光斑。
林梨正攥着帕子假装拭泪,眼底却翻腾起得意的火苗。
顾明望着已经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保持着想要挽留的姿势。
林梨娇柔的埋怨声缠绕在耳畔,却像一团散不开的迷雾,将他困在原地。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恍惚间竟然与十四年前那场大火后大雨蔓延的积水重叠——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满心懊悔却无从弥补。
他真的做错了吗?
“阿明,当心着凉...”林梨伸手想要替他披上外套,却被他下意识躲开。
顾明的瞳孔随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微微颤动,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真的将儿子推得太远。
雨水拍打屋檐的声响愈发急促,他的耳边只剩下了顾渊临了的那句“父亲”,像是烧红的烙铁在心头烫出了一块永不愈合的疤。
他望着空荡荡的雨幕,竟然生出一种错觉——这匆匆一眼,或许真的成了父子间的诀别。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步子,在雨中离开了江倾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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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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