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将军,边关的风吹皱了你的衣衫,却没吹硬你的骨头。”
尾音轻轻收拢,像钩子往上一挑,勾得人耳膜发麻。
沈棠耳根“腾”地热了,北地寒风也压不下那股燥意,所幸吹得脸通红,看不出端倪。
他翻身下马,动作太急,铁靴踏进雪里,“噗”地溅起半尺碎银,胡乱行了记潦草军礼:
“沈棠,字定之——刚回京!”
余光不经意掠过谢珩冷白的颈,那截皮肤被月白衣领衬得几乎透光,话头顿时一噎,像被雪团堵住喉咙。
谢珩低笑,眼尾弯出极浅的弧,像刃背掠光,替他补完:
“——听说我比花魁好看?”
沈棠被噎得呛咳,雪沫子混着冷风灌进喉里,咳得胸腔发震,连刀都跟着晃,几乎拿不稳。
谢珩侧身让路,广袖擦过他手背,袖口银线冷硬,一触即离,像无意,又像故意:
“花魁在醉仙楼,子时挂牌。
太学下课早,不如同去?”
那一擦而过,带过浅浅一缕沉香,混着雪气,冷得发苦,又苦得勾人。
沈棠握刀柄的指节收紧,半晌憋出一个字:
“……成。”
心里却骂:老子刀口舔血,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竟被他一句话勾走心魄!
骂完又止不住回味——六年不见,这人一开口还是让他找不着北。
谢珩听得他答,唇角弧度更深,却不再看他,只抬手拂去肩头落雪,动作雅致得像幅慢铺的画。
雪粒簌簌坠下,被风卷着掠过沈棠靴面,像无声的催促。
沈棠暗吸一口冷气,压下胸腔里乱蹦的心跳,翻身重新上马,探手一把捞起谢珩的腕子
——掌心相扣,隔着衣袖仍能触到对方脉搏,稳而清,像雪下暗泉。
“上车。”他哑声道,
“醉仙楼太远,我赶时间。”
谢珩由他拉着,借力跃上马背,月白衣袂在空中展开,像一瓣雪落进沈棠怀里。
照夜白长嘶一声,铁蹄踏雪,驮着两人直冲向长街深处。
雪雾飞扬,掩住两道并肩的背影,只余马蹄声碎,像更鼓初敲——
一声又一声,把少年人的心跳,敲进满城风色里。
醉仙楼外,灯市如昼,琉璃灯影摇碎了一河寒波。
楼内却别有洞天:
檀板轻敲,瑞脑销金兽,一缕龙涎香自鎏金狻猊口中袅袅升起,与酒气、脂粉气缠成暧昧的雾。
四壁嵌着夜明珠,珠外罩一层绛纱,光便软软地泻下来,像一泓春水淹了人间。
角落里,一盆老梅斜枝探出,花瓣落在碧纱罩上,像雪夜遗落的相思。
暖香经风炉一吹,丝丝缕缕,混了蜜酒与胭脂,熏得人骨头发软。
丝竹乍停,铜漏声远,只剩灯花“哔剥”作响。
沈棠踏进来,像一柄冷刀撞进锦绣堆。
铁甲未卸,狐裘带雪,雪粒被热气一蒸,化作细雾,笼着他眉眼。
厅中莺莺燕燕,笑声此起彼伏;他却连呼吸都放轻,唯恐惊了谁。
多年行伍,荤话听得烂俗,真到销金窟,反而手足无措。
颊上薄红自入门便未褪,被灯影一照,更似抹了胭脂。
谢珩侧目,瞧得分明。
烦闷无端生,又无端灭。
他面上仍一派月白风清,只抬手,指尖在沈棠腕背轻点,示意“随我来”。
袖角扫过,冷香一缕,混了墨气,霎时割开满室甜腻。
二层最里,有间不显眼的雅室,匾题“雪斋”。
推门,暖香顿歇,只余沉水与书卷味。
壁间设一架小琴,一盏青釉灯,窗棂糊了雪浪纸,外头喧阗皆被隔去。
这里是谢珩三年前一掷千金买下的暗桩。
银子砸下去,人脉浮上来,朝野消息经酒袖唇边,悄悄汇入此处。
花魁顾四娘,名动京华,却甘为他驱使;
因他替她赎过身,更因他眼里无半分亵玩,只有交易与尊重。
此刻,顾四娘抱琴而坐,素衣淡黛,如一朵白莲卧红波。
指尖拨弦,清声淙淙,似替主人洗尘。
沈棠倚栏,本该看琴,却看痴了谢珩——
灯影下,那人月白深衣微敞,露出一点锁骨,冷白像削玉;
眼尾含霜,唇却带笑,一身清冷立在软红十丈里,竟艳压群芳。
沈棠心口被什么撞了一下,酒未入口,已先醺然。
谢珩与四娘低声对答,语声似琴,句句暗码:
“北狄使团后日进京,驿馆已布耳目。”
“户部亏空折子,明早会递到御前。”
他余光却未离沈棠,见那人定定望着自己,烦闷霎时散了,反起了逗弄之心。
谢珩回头,目光穿过灯影与酒香,直直捉住沈棠。
他眼底浮起一点极浅的笑,像春冰乍裂:
“沈将军这样瞧我,
是嫌酒烈,还是嫌曲淡?”
沈棠喉结滚动,想说“都不是”,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嫌你坐得太远。”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耳廓瞬间红得透明,仿佛能滴下血来。
谢珩微微挑眉,眼底那点子笑意便漾开了。他拎壶起身,衣袂擦过沈棠膝头,带来一缕冷梅香。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呼吸可闻。谢珩低头替他斟酒,声音贴着耳廓滑进去:
“那便近一些——只是沈将军须得管好自己的手,别像七年前,喝醉了就要拔人家酒馆旗杆。”
沈棠“腾”地烧起来,连脖颈都红。
他想起那回自己确实醉得荒唐,第二日醒来,怀里抱着谢珩的狐裘,而对方只着单衣,坐在炭盆边批文书,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此刻旧事重提,他不知是羞是恼,一把夺过酒盏,仰头灌下:
“我如今酒量已非吴下阿蒙,
来,今日拼个高低!”
谢珩但笑,杯沿与他轻碰,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
“好,我奉陪。”
他抬手示意顾四娘退下。
酒过三巡,谢珩暗施小技——
左手执壶,右手广袖轻掩,袖中早藏同等瓷壶,兑的是淡蜜水。
沈棠浑然不觉,只觉对方唇瓣沾酒即红,比自己更先醉人。
他越喝越勇,眼底却渐浮水光,六年离索,一腔心火,俱在此刻燎原。
“谢子玦……”
沈棠扑在案上,指尖去勾那人玉佩,声音低而含糊,
“你可知,边关夜里风像刀……我每回枕戈,就想起太学那株海棠……”
谢珩心口被轻轻一撞,耳尖倏地染霞。
他俯身,几乎贴到沈棠呼吸:
“还有呢?”
沈棠眯眼,像努力聚光,半晌咧嘴笑,带着酒气与少年稚气:
“还有你……你比花魁好看,我想……”
话未说完,人已踉跄站起,伸手去捉谢珩衣袖。
谢珩任他捉,指尖却悄悄扣住沈棠腕脉
——那里跳得急而乱,像战鼓。
六年未见,思念与酒一同翻涌,他亦被熏得眼底微红。
沈棠低头,唇在谢珩鬓边擦过,落在他冰凉的耳垂,轻轻一点,带着梨花酿的甜。
谢珩呼吸一滞,警告似的低唤:
“定之……”
沈棠却像得了糖的孩子,又凑近,声音含糊却滚烫:
“就一下……”
谢珩垂睫,掩住眸色翻涌,终究没有避开。酒香在唇齿间绽开,像雪里点火,一触即燃,又转瞬克制。
他抬手,托住沈棠后颈,把人稳进怀里,声音低哑得像琴尾余韵:
“够了,再闹真要起火。”
沈棠不再说话,只把脸埋进对方颈窝。那里有很淡的墨香,混着冷梅与酒,像一场延宕了六年的雪,终于落在他肩头。
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谢珩,是在惊蛰,那人站在宫墙下,提一盏琉璃灯,灯面绘着折枝海棠。
灯火映得他眉目如画,却隔了整整一条御街,像隔了生死。
此刻生死被撕开一道缝,沈棠伸手抱住,像抱住一截易碎的月光。
谢珩任他抱着,指尖顺过发脊,偶尔停在后颈,轻轻捏一下,像安抚一头受伤的兽。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顾四娘的琵琶早已歇了,只剩风掠过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沈棠终于醉倒,额头抵着谢珩肩窝,呼吸沉下去。
谢珩侧耳听了听,确认人已睡熟,才低头,在对方发顶落了一个极轻的吻——轻得像雪落无声,却烫得他自己指尖发颤。
“傻子。”他无声地骂,声音却软得不像话,“六年了,还是只会拿酒量逞强。”
他抬手,灭了灯。室内陷入一种温柔的墨,像被夜色轻轻含住。
谢珩抱着人,靠在榻边,听见沈珏在梦里喊了一声“子玦”,声音黏糊,带着酒气,却像把钝刀,慢慢割开他心口那层旧痂。
窗外,天将破晓,有极淡的青光渗进来。谢珩低头,看见两人交叠的衣摆——月白压着玄青,像月亮终于归入黑夜。
他忽然觉得,这醉仙楼的名字取得真好:世间皆醉,唯他独醒;
而此刻,他甘愿也醉一回,醉在这人滚烫的呼吸里,醉在六年未见的相思里,醉到雪化梅消,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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