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公司刚放了年假,徐图连家都没回,挤上了一辆开往深山老林的破烂大巴,看着外面风景飞逝,他微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轻敲着。
过了两三个小时,大巴拐进了大山,在崎岖的山路上左冲右突,把一伙昏昏欲睡的乘客颠得七荤八素,就在徐图以为这车快要抖散架的时候,开车的师傅嗓门洪亮地喊了一声:“最后面那小伙子,到了!”
徐图艰难地从一堆行李中拔出了腿,忙应了一声,“哎,谢谢师傅!”
看着大巴车在山路上一蹦一跳地走远,他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抬眼看了一眼路标——“深山老林”,四个大字在泛白的蓝色路牌上昂首挺胸。
徐图:“……”还真有叫这名字的地方。
他眯了眯眼睛环视一圈,试图找出一条上山的路,未遂,索性大步进了林子,松软的落叶上新下过雪,那身材高挑的年轻人走过,却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山上人家寥寥无几,他不消片刻就锁定了方向,面前的朱红大门两边贴了春联,上面的胶水还没干透,门扇上贴着一对威风凛凛的门神,徐图顿了顿,退后一步拜了三拜才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先是狐疑地上下扫了一眼,“你找谁?”
徐图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点赧然,“阿姨您好,我是交大的学生,和我几个同学上山采景,不留神走散了,想问您要一杯热水喝,等联系上他们就走……这是我的学生证,您可以看一下。”
那女人顺着他的动作瞥了一眼学生证墨蓝色的封皮和烫金字体,再加上徐图此时太具欺骗性,鼻头耳尖冻得红红的,微微低着头似乎是不太好意思,长得周正气质又好,便赶忙招呼他进门,“快进来吧,别冻着了,我儿子也在交大上学,说是留校实习,过年都不回家,唉……”
女人一边絮叨,一边给他倒了杯热茶,一起还有一盘专为过年炸的馃子,徐图捧着茶杯,站在门口看女人扫院子里的雪,轻声对着旁边的空气道:“可了了愿吗?”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样的回应,徐图点了点头,仰头喝完了茶,“那便走吧。”
出门的时候女人还想送他一程,徐图笑着指指手机说同学们就在不远处推脱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看见朱红色大门紧闭,在脑海里想象着不久之后惨淡的光景。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徐图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比他矮半个头,面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周身是和新雪一样的温度,“我妈以后可怎么办呢?”
徐图轻声说:“赔偿和扶助金都会有,会有人替她养老送终。”
“可我不能了……”
可我不能了……这种话似乎是每一个亡灵都会说的,只是生死半点不由人,徐图不知经历过多少这样的场合,却从来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样接。
这小孩叫郑林,二十来岁,桥城交大自动化大三学生,父亲早丧,母亲叫林红,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打工,母子俩一年顶多也就团聚个寒暑假,今年郑林找了个实习的工作,申请了留校,本来应该只是一个隔着网线的普通春节,却在猝不及防的刹车声中草草结束。
他在雪地里温热的猩红中脱离了淹没在痛苦中的身体,冥冥之中被什么牵引着到了徐图面前。
那是中午,徐图敲完最后一张表,合上了笔记本,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透过虚无,对上了郑林浑浑噩噩的目光。
他问:“有想见的人吗?”
“谢谢您。”
一生情仇皆了,徐图从兜里摸出那本学生证,墨蓝色的小本子褪去了原本的模样,变成了一根手掌长的桃枝,上面一朵桃花含苞待放,就像活的一样,“拿着它,往东走七步,去往幽冥待往生吧。”
郑林接过,依他所说,缓缓踏出脚步。
这人生短短二十载,七步之内化为虚无,一生的喜怒哀憎爱恶欲走完,便彻底不属于此世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在踏出第七步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树下短发的年轻人身上黑色的羽绒服化作一身竹青色长袍,广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人面上无悲无喜,眼中却似有悲悯,眸光从细长的眼尾融进周遭景色,像极了自己中学时看小说幻想过的仙君模样。
第七步踏下,沧浪声传来,面前是一株大到望不尽的桃树,丰茂的枝丫下一道古朴的大门洞开,他刹那间心神通明,这是此世最后一道关隘——鬼门。
去往幽冥待往生。
往幽冥……
待往生……
徐图垂下眼睑,捏了捏自己的指节,转过身来的时候,竹青色长袍已经没了踪影。
回到桥城时已经快十点了,大街上挂着的红灯笼和霓虹灯相映成辉,让人不禁生出一种“古今相融”的错觉。
超市已经关门了,他到便利店随便买了些吃的,到家时正好碰见邻居阿姨出门。
“赵姨,这么晚了还出门啊?”
赵慧看见他笑得越发灿烂,“小徐回来了啊,清清今儿到家,老李上机场接她去了,我下楼买点盐。”
她扫了一眼徐图手里提的袋子,转了话音,“哎,要我说年轻人都不容易,小徐啊,待会儿要是不嫌晚,上阿姨家吃口热乎的,别总吃快餐,胃要坏的。”
徐图笑笑,“不用赵姨,过两天我再来给您二老拜年。”
赵慧应了一声,边往电梯口走边往手心哈气,低低嘟囔着“这天又要冷了哟。”
徐图目送她走过拐角,心情不错似的哼着歌开门。
玄关处的白猫抬起头看他,爱答不理地舔着爪子,吝啬地不肯冲他“喵”一声,徐图把食物放进微波炉,给猫抓了一把猫粮,晃悠到了阳台,笼子里一只半掌长的红嘴相思鸟连忙冲他叽喳了起来,徐图给它放上水和饲料,伸出食指摸了摸鸟脑袋,“还是你好啊三青。”
他家里很干净,是个小两居,小点的一个卧室被他改成了书房,一个人一只猫一只鸟,倒也宽敞。
匆匆洗漱过,楼道里传来了赵慧一家三口压低的说话声,他微微一笑,合家团聚,该是过年了。
除夕至,徐图起了个大早,跑了许多地方没买到满意的东西,于是把自己关在书房,翻出一套略有年代感的笔墨纸砚和落了灰的颜料盒,一小时不到,他吹了吹没干的红纸,看样子十分满意。
纸上画的就是门神。
现在不同于早些年,被九九六磋磨的年轻人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守在家中的老人更是把亲人团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在他们眼里,过年就应该是红红火火的一对春联,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和几天的假期。
连现代象征着时代进步的单扇防盗门,都已经没了门神的容身之地。
那怒目圆睁的神君似乎已经快要被世界遗忘。
徐图却总是在每一年除夕,固执地在小小的门上挤下一对门神,不伦不类地供人闲话几句。
仔仔细细贴好门神和春联,他哈出一口白气,“委屈您二位了,新年好啊。”
伸手捞起跟着他出来的白猫,徐图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吞吞,这个年是不是太冷清了?和从前每一年一样冷清。”
叫吞吞的白猫有一双金色的瞳孔,这放在一只白猫身上显得更加疏离,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低落的情绪,轻轻蹭了蹭徐图的手。
电视上是直播的春晚,窗外烟花爆竹此起彼伏,屋内空气中似乎都沾染了硫化物燃烧过的气味,他认认真真吃完了一盘饺子,一丝不苟地过了一个人的年,没等到难忘今宵便早早睡了。
人间万里喧嚣,他自入梦去,见东山桃花夭夭,远道迢迢。
外头的烟花爆竹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在隔音效果聊胜于无的小公寓睡得安详的徐图猛地睁开了眼,他花了三十秒从梦中醒神,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拍了拍床边。
白猫挤开卧室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跳上了床,安静蹲伏在他手旁。
徐图艰难地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凌晨四点。
“得,又有活了。”
匆忙套上衣服,随便抓了两把压成鸟窝的头发,徐图伸手抄起白猫,艰难打开窗,挨了冷风几个耳刮子这才真正清醒过来,他原地吸了几口凉风,随即一跃而下,不见了踪影,窗子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几百公里之外,隔壁市的开发区边缘,一排排的低矮楼房在东边城区连天的喧闹映衬下隐进夜色,偶尔有几个熬夜守岁的人放些稀稀拉拉的烟花,很快又被零下二十来度的气温逼进暖气房。
笔直的公路上只有一个行人。
徐图的影子在路灯下拉长又缩短,很快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站定打量着面前一个颇有城乡结合部气息的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的猫。
“啊,背水离群,三尖八角,又犯割脚煞,还真是个合格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话音未落,原本祥和一片的夜色突然变了,以某一点为圆心,浓稠似墨的黑暗迅速侵吞过来,连路灯都莫名其妙灭了七八盏。
徐图没理会那几乎化为实质的阴冷,走上前推开了老旧的大门,院中杂物落得七七八八,厚厚的雪上面不见一个脚印,显然已经废弃了很久了。
“我说,年兽这会儿都窜到它姥姥家去了,您几位聚在这干嘛,打麻将啊?”徐图面上带着轻浅的笑,眸光在虚空里一寸寸划过,“不认路就说嘛,我指。”
新年之所以叫新年,就是一切的周而复始和辞旧迎新,一年中总有各路鬼神顾不到的人和事,这些要在除夕之夜前都料理清算清楚,新旧交替,阴阳轮回,不管福气灵气还是邪气,除夕夜里都是最充裕的节点,就像人们过年贴春联放鞭炮,除了热闹,总归有驱邪纳福的意味在里头。
而一旦过了子时,躲过清算的漏网之鱼就可吸收邪气,成为隔年的“孽障”,也叫“孽”,一旦邪祟怨灵之类成了孽,基本上就已经上了鬼神的“通缉令”。
虚空的黑暗逐渐动了起来,周边的风声中隐隐传来尖利的呼啸,徐图也终于得以看清那团兴风作浪的孽障,其中有徘徊不去的生魂,有死不瞑目的怨灵,还有数不过来的残魂碎魄,这地方风水本就凶,主人搬离后带走了镇宅驱邪的物件,逐渐吸引了这些东西,终于在除夕夜里成了气候,一锅烩成了这么一团不伦不类的玩意。
那团孽此起彼伏的呼啸声中传出了类似人声的声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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