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洞尽头那方活泉近日里愈发活跃，湿润的水汽浸染了空气，附在石壁上凝成水珠滑落。
宿见微的功体乃雷火之属，对这样的环境实在喜欢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沈清寰，生怕他踩到什么积水之类的东西，一时间脚下步伐慢得有些厉害。
滴答的水声间或响起，沈清寰没有听到，但仍下意识地向着水意充沛的地方行去，又被手上牵引的力道扯了回去。
宿见微牵过他的手揉搓了几下，无奈地说道：“那口泉水积寒颇重，你的手这样冷，靠近了怕是受不住……”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话已经足够伤人了。要是换做从前的宿小仙君，怕是想都不会想到这里，但是天遗崖底下的这几个月和面前人日夜相对，他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许多东西。
人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在意的人改变很多。
沈清寰循着力道，无神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你说的确实在理，”沈清寰神色平静，语声淡漠，“不必避讳太多，我清楚自己现在如何。”
他的话中半分伤心之态也无，倒显得宿见微的考量格外多余。
心照不宣的事情被道破，宿见微也来不及慌张，他只将掌中的那双手放在心口，热切的目光紧紧地粘在沈清寰的脸上。
“我……你是不在意，但是听多了总会影响心情，总会影响到你，”宿见微看着他无波无澜的容颜，声音渐低，“我只是想着要待你好些。”
明明没有做错事情，他的话中却有几分愧疚之意，听起来倒是十分可怜。
沈清寰的手被宿见微拢在心口，身子也不由向他靠近了几分。对方温热的吐息落在脸上，他微微侧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修道不能闭门造车，纵然没有亲身体会过，但他修习多情道多年，见过的红尘情爱也实在不少。
再冷酷强大的人若爱上了什么人，为爱低头、为爱胆怯之时也与常人无异。只是他未曾想过，宿见微竟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为爱所役使时，以往的骄傲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魔气侵身，七情六欲难遏，许是等魔气除尽，他便能恢复从前模样。
沈清寰冷静地想着。
从前宿见微虽也爱他，但也没此刻这般卑微，还是早日变回原样才好。
此念一起，心口便莫名作痛，多情道心的反噬倏然席卷重来，牵动体内游曳的剑气，搅得他浑身作痛。
宿见微本就对他关切无比，这惊变一出，他立时就反应了过来。他伸手将他打横抱起，向着玉床所在急忙奔去。
沈清寰软倒在他的怀中，剧痛切割着身体，让他连思考都无能为力。冷汗自紊乱的道体涔涔滚落，他全身颤抖，满溢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
他陷入一片熟悉的昏黑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清寰终于醒来，稍微一动作，手边就传来了暖意。
“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宿见微惊喜中暗含忧虑的声音响在耳畔，沈清寰努力辨别着他的声音，慢慢地随着他的力道坐起了身。
“旧伤复发罢了，不必担忧。”虚浮无力的声音平淡说道。
宿见微松了一口气，见他实在虚弱，又难免焦心。
沈清寰躺在他的怀中闭目休憩，默默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一股浅淡至极的腥味引起了他的注意。
味觉虽已衰微至无，但血的味道还是被他品出，沈清寰静了一会儿，说道：“不必再浪费你的血，你体内魔气肆虐，若是灵气不足，之后怕是难以对抗。”
渡劫期修士体内灵力浩荡如滔滔河海，本是千年万年都难以耗竭，但宿见微魔气侵身，体内灵气魔气相互消磨，加之外界天地禁制作用，使得灵力逸散，又无补充……这种情况下若是再喂他灵血，怕是真的离死不远。
更何况那一次他为了救他，实在是耗费了不少灵力。
宿见微没料到他竟能察觉此处，明明之前自己也做过此事，也从未被发现过，怎的这回……他来不及认错，只抱紧他急切道：“你的身体是不是好些了？是不是能尝到味道了？”
沈清寰刚刚醒来，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自己的身体确实在渐渐地好转，只不过每一次的好转都发生在那种时候……
他不由沉默片刻，又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事实确实如他所想。
如果他还清醒，那么尚能控制，但昏迷之中无知无觉，身后的这个傻子怕是给他当了采补的炉鼎。
感受到禁锢着自己的手臂加重了力道，沈清寰费力地抬起手搭在宿见微的臂上，出声安抚道：“确实好了一些。”
宿见微来不及高兴，又听怀中人轻声说道：“我的道心终于碎干净了，反噬少了一些，道体自动修复时也少了些阻碍。”
宿见微心中的那点高兴还没探出头来，又被沈清寰的话给摁了回去。
他原以为是那法子起了效果，没想到……只是多情道心破碎，几日前是什么东西引动了沈清寰的七情吗？宿见微回想着多日前的对话，心道沈清寰到底还是在意那些东西的。
“我……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伤心的。”宿见微干巴巴地说道。
沈清寰看不见他的脸，却莫名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宿小仙君低头看他，眼神不安嘴唇紧抿，动作拘束得很，生怕自己把这一身凄惨的小乞儿给撞碎了似的。
沈清寰向来记仇，可这将近百年来受的伤实在太多，他也忘记自己当时被撞得有多痛了。
他那时还没能起身，就见面前那位穿着红衣的小仙君像是看见了什么，急忙忙地就要追去，只给他留了一句没听清楚的话语，而后就消失不见了。
太微招人的弟子今日就要离去，沈清寰只好颤颤巍巍地扶着地面起来，护着沾血的信物，一瘸一拐地往人海中走去。
他不知道宿见微当时给他留了句什么话，那时又是为了什么事情离去，但总归没有什么探究的意义。
未曾想过几年后不期而遇，他在青云台上看见那位明烈耀眼的小仙君，刚刚又被人栽赃陷害，满腔郁气积在心中，念及旧仇，下手时就不由狠了一些。
后来几十年纠缠不休，直到如今，竟又听见了初见时的那种语气。
当真是孽缘。
沈清寰这般想着，心腑又开始痛如刀绞，他眉心紧蹙，轻轻舒气，身躯又软倒在宿见微的怀里。
他之前也是这般虚弱无力，宿见微也没多想，只当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的话，便以这样的动作当做回应。但是他转念一想，又害怕沈清寰旧疾复发，便转了转身子，向前看去，果不其然地看见那张苍白的脸正沉溺于痛苦之中。
宿见微慌乱无措，只得再次咬开手臂，想让沈清寰饮下自己的血。孰料怀中人的嘴唇紧闭，血晕开在唇间，却渗不进里面。
“沈清寰，你张口，你张口啊！”宿见微急切道。
但是这声呼喊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他心乱如麻，霎时想起了沈清寰刚才的话。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那种又酸又软的感觉混杂着其它的情绪，悄悄地漫上喉头。宿见微看着他痛苦的脸，心下一狠，吮完臂上的鲜血便吻了上去。
沈清寰似乎是想推拒他，但又没什么力气，柔软的舌尖抵住侵入的异物，又被宿见微毫不费力地卷入迷乱之中。
炽热的气息包裹着身躯，又无法抗拒地侵入体内，沈清寰浑浑噩噩，一时失却了对时间的感知。
破碎的道心忽然加重了反噬的威力，离情剑气在体内肆意搅动，七情在血液中奔涌燃烧，识海中六欲迸发弥漫，沈清寰有一种即将溺死在波涛中的感觉。
待他再次清醒过来，唇上的温度早已消散，宿见微仍紧紧地抱着他，鼓动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地炸响在耳畔。
一声又一声，春雷一般，在心田上劈打出萌发的新绿来。
明明刚刚经历过一阵生不如死的痛楚，沈清寰的心却又再次痛了起来。
眼前一片昏暗，他在心中瞧见了熟悉的人影。冷若冰雪的仙君明眸澄澈如镜，居高临下地倒映出凡尘人心中的每一分七情六欲。
师姐临别时关切的眼神，师尊挥剑时决绝的身影，数年前初入太微时喜不自胜的目光……此刻爱恨皆在胸中翻涌。
情绪浓重到极致，沈清寰的心神反倒抽离了出来，他静静地感受着那迭起的情涛欲海，甚至还有闲心笑了出来。
那么，那么现在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呢？他又算什么呢？
宿见微本来正紧张地查探着他的脉象，忽然听见了这声清浅的笑。
沈清寰的目光浮在虚空，他轻声呢喃，声音低弱，虚幻得仿佛在梦中响起：“你当年说了什么？”
宿见微十分茫然，见他说了这句后又闭口不言，便以为他是痛极了才说了迷糊话。
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指尖忍不住摩挲着沈清寰的手腕，焦急得六神无主。
“要不还是……我……我们……结下……”道侣长生契如何？
话未说完，花瓣一般柔软冷润的吻倏然落到了唇上，宿见微只觉耳畔钟吕一响，万籁尽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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