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卡视角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维克多留下。因为我不想独自面对派汀先生交代的任务。我想要一个人和我待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维克多。
派汀先生给我的信息是一个名字,一个地址。一个将死的人。
从第一次收到那种信息开始,我几乎没有哪个晚上敢关灯睡觉。书上说黑暗是魔鬼的栖息之处。我得一次又一次地在灯下确认我的手是干净的,上面没有血。
现在对着灯光看去,我的手干燥而洁净。一双正常的,人类的手,掌根有一层薄茧。浴室里传来水声,光线和声音暗示着那里有一个生命存在——一个活着的人。
维克多拿出的小说是《基督山伯爵》,我不太喜欢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也许是因为在孤儿院里我们被要求整理干净所有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后来来到派汀家,我害怕弄乱东西遭到嫌弃……我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了。
但我没把那本小说放回去,我不知道他还想不想继续读。在这个夜晚,我不想让唯一的活人离开我。
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该养一个宠物,也许我是有点孤单了。连维克多居然都能带给我安心。我背对浴室躺着,默默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声响,假装已经睡着。不久之后,浴室的门被打开了,维克多走了出来。
他出奇得安静。
他朝我走过来,我的心提了起来。他要干什么?我仔细分辨着,空气里没有信息素的味道……
“啪。”
床头的台灯被关上了。我几乎惊得要睁开双眼。
黑暗一瞬间变得很沉重。很长时间以来,我睡觉的时候也是要开着一盏灯的。
没事的,没事的。我安慰着自己。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在黑暗中,维克多对我说过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脑海中。
——omega对你来说,是侮辱性的词吗?
不是。我有时是愿意和omega站在一起的人。我曾经和学校里的同学一起分发传单,抗议学校列出的阅读书目全部由alpha作者写成。
但即使在某些事情上我愿意和omega站在一起,我还是明确地知道,我不想成为omega。我知道omega的处境,人只要被限制在这个词里,就会失去很多机会,然后顺应社会期待变成某个人的太太,某个人的母亲,要反抗这种期待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omega受到信息素的影响太重太重了,那对我来说会是灾难性的。
“不要变成omega,不要变成omega……”
这曾经是我在性别分化时期最强烈的愿望。如果变成omega,小时候的事我会更加归咎于我自己。
不过如果我是omega,派汀家大概真的会像保护一朵花那样保护我一辈子,我将不需要知道这个家族的另一面,也不需要接收派汀先生的任何指令。如果我是omega,希亚可能不会犹豫这么久吧。alpha总是本能地被omega吸引的。也许我们早就结婚了,那么我就不会需要忍受维克多的刁难……
唯一的不足是我会完全变成一个功能性的符号。
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只不过作为beta,我的功能被扩展了。在壁柜深处有一个保险柜,保险柜里有一把枪。那就是我对这个家族另外的功能。
如果有人莫名对某个建筑物感到恐惧,那也许就是因为那个建筑里有我这样的人在壁柜深处藏了一把枪。如果谁有这种感受,还是抛弃理性相信直觉,直接跑掉为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维克多还蜷缩在沙发上。他很高,腿撑在地上,显得有点委屈。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这里。
“我要去学校了。”我说。
他笑了笑:“要我接你放学吗?”
我没理他,直接关门出去了。我知道他会走的。他对我的兴趣不会持续那么久。
周末的图书馆人没有那么多,穿过主厅层层延伸的拱券,我在讨论区找了个有圆形沙发的座位,抱了一摞参考书来,准备泡在论文里度过我的一天。
这里是图书馆的顶层,穿过露台走过去是一家咖啡厅,空气里有咖啡饱满的香气,咖啡厅的音乐也传来一些。旁边有做小组作业的大一学生在热烈讨论着什么,话语变成戚戚喳喳的背景音。
给人感觉是个忙碌又充满活力的周末。我尽量不去想今晚会发生的事。
那几个大一的学生不过比我小了几岁,但我想他们都还只是孩子。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小组作业,午饭,和周末的草坪。他们根本不知道迈肯是怎样运转的,他们那么得单纯而又无辜,像一种美丽的,行将灭绝的鸟类。
如果我现在抱着一摞书经过他们,如果我表现得疲惫而吃力,他们当中大概有人会微笑着伸出援手,那么友善而安宁的孩子,他们还辨认不出我和他们的不同。他们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他们。
迈肯的白天和黑夜好像同时存在于我身上,如果我没有能力维持它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会被直接切开。
我收回了视线。我不该这么多愁善感,尤其不该在今天。
有一只极小的黑色蜘蛛正趴在我的笔记本上。它太小了,好像是一个墨点在移动,一个小小的,移动着的差错。我毫不留情地把它吹落,却见那小家伙悠悠地荡在空中,好像它在下落的瞬间吐出了看不见的细丝,悬挂住了墨点样的身体,然后它慢慢平安地降落到地上,降落在椅子旁边。
那椅子的腿和小蜘蛛比起来,简直像星球一样庞大。这庞然巨物般的世界,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嗨!温卡!”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头看去,是米莉。米莉穿着休闲装来图书馆的时候,她漂亮的运动员般的身材被衣服模糊地遮盖了,这样看去她只是个活泼开朗的omega,完全看不出是格斗社的核心成员,但格斗的力量似乎变成了活力涂满了她全身。
“遇见这种蜘蛛是很吉祥的。”米莉推了推眼镜,说道。
这么小的蜘蛛,她也看到了吗?
“是吗?为什么?”
“因为它们身上带着喜讯!”
喜讯吗?虽然我不相信,还是附和了一句。
“那怎么办?我把喜讯吹走了。”
“它没有走呀,它还在你身边。”米莉自然地坐在我身边,“喂,温卡,你中午吃了什么?”
“我想想……呃,就在隔壁咖啡厅买了三明治。”我说。
“这么没有参考价值啊!”米莉叹了口气,“那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米莉就问:“去吃松饼怎么样?”
“抱歉,我晚上已经有安排了。”
米莉两眼放光:“是女朋友?男朋友?”
“都不是。”我摇摇头,“只是……家里有点小事。”
“你这么受欢迎,干嘛一直保持单身呢?我真是不敢相信。周末居然还来图书馆?”米莉夸张地说。
事实上我从没觉得自己受欢迎,这大概是一句叫人开心的恭维。
我笑笑:“你不是也在图书馆?再说我已经爱上写论文了嘛。”
米莉吐吐舌头:“我可不是来写论文的,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她把一本能砸死人的大部头书展示出来。
“……笑话大全?”
能以惊人的毅力收集整理汇编这么多笑话的人,是特别快乐,还是特别不快乐?
米莉冲我一笑,继续把脑袋埋在了她那本大部头的书后面。
路灯亮了起来,这间图书馆开始显出一种古旧的色泽。我朝窗外看去,天已经擦了黑。
派汀先生说的那个名字逐渐在夜色里浮现出来,名字里的字母仿佛形成蜿蜒的小径,指向人们最终的命运。
我想起白天那只细小得宛如尘埃的蜘蛛来。仰望着茫茫宇宙,徒劳地思考自己命运的人,也是如蜘蛛一般吧。
喜讯?也许那只蜘蛛真的带着喜讯,但绝不是带给我的。我要做的事和喜讯完全背道而驰。
我和米莉道别,从图书馆走了出来。油墨的味道,书脊的味道,暖色调的灯,认真而天真的学生的脸都一并被留在了身后,在迈肯的夜晚,另一个世界徐徐展开。
顺着那个名字,我来到了迈肯东区一个已然废弃的码头。
从图书馆到码头,有三条大路可以走,三条大路又分叉成一个又一个的小街区,每一个街区都有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窗户,和缠绕在一起的故事。唯一相同的是,所有街区的道路最终都会一路向下,奔涌到海边。所有的道路,车辆,路的名字和人的名字,无一例外会被海水侵蚀,直到消失殆尽。
但也有些名字会在一瞬间消失。
在码头上,那个名字就是那样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变成纷飞的羽毛消散在海边的雾气中。所有与那个名字相关的道路一并消失殆尽。
解决掉了……解决掉了。
枪口还有余温,我的手被后坐力震得发麻。
我知道这个人背叛了派汀家族,但我仍愿他的灵魂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安睡。在那里所有人只是一个人,所有的事都被万物之手写就,不会有背叛之说。
我缓了一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开枪过后的十几秒钟是我的灵魂最寂静的时刻。痛苦和罪恶都被按下暂停键,风从海面上吹来。风从来没有那么真实地吹来过,它们扑在我脸上,像鼓胀的鲜活的,有生命的东西一般。
我只感受到风,那只开过枪的手宛如不存在。
但那十几秒很快就会过去。苦修带会把我拉回现实,会向我昭示我犯下的罪行,会提醒我那已死之人可以安睡的世界与我毫无关系——我是会下地狱的人。
我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大腿上传来的疼痛,准备把尸体踢进海里就离开码头。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树枝的响声。
有人?
我立刻转过身,把枪口对准窸窸窣窣的灌木丛。
夜幕已经降下,灌木丛里只有风声,摇曳的影子矮矮的,像万圣节时小孩子拌的鬼。没有人,也许只是只鸟,或者獾,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
“杀过人,但不敢喝酒。”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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