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停了，残破的城墙根下，积水映出灰蒙蒙的天空。肖春生哭累了，靠在顾衡怀里，意识有些昏沉。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这样不管不顾地宣泄情绪，对象还是他一直觉得有些距离、冷冰冰的顾衡哥。可现在，这个冷冰冰的怀抱却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顾衡感觉到肩头的湿意不再增加，怀中人的呼吸也逐渐平稳绵长。他微微动了动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低头看去。肖春生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脸色苍白，嘴唇却因为刚才的用力哭泣而显得有些红肿，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顾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细微的疼，却绵长不绝。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肖春生打横抱了起来。
肖春生很轻，抱在怀里并不费力。他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脑袋无意识地往顾衡颈窝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又睡了过去。全然信赖的姿态。
顾衡抱着他，踩着泥泞的路，一步步朝肖家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稳，生怕惊扰了怀中人的安宁。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他深色的大衣上洇开更深的水痕。路上偶尔有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也浑不在意，只是将怀里的人护得更紧些。
回到肖家小院时，天已经擦黑。肖艳秋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顾衡抱着浑身湿透、昏睡不醒的弟弟进来，吓得脸都白了。
“春生！这是怎么了？”她急忙上前。
“没事，淋了雨，睡着了。”顾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打点热水，让他换身干衣服。”
肖艳秋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又看看顾衡同样湿透却异常沉稳的样子，心里虽然满是疑问，还是赶紧照做了。
顾衡将肖春生轻轻放在床上，肖艳秋拿来干毛巾和衣服。顾衡没有离开，他站在床边，看着肖艳秋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擦头发、换衣服。当肖艳秋想要解开肖春生湿透的里衣时，顾衡忽然开口：“我来。”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肖艳秋愣了一下，看着顾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下意识地把毛巾递了过去。
顾衡接过毛巾，坐在床边。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仔细。他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肖春生裸露出的皮肤，少年的身体温热，因为常年活动而线条流畅，此刻却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顾衡的指尖偶尔划过温热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暗流。
他仔细地帮他擦干，换上干净的里衣，盖上被子。整个过程，肖春生只是不安地蹙了蹙眉，并没有醒来。
做完这一切，顾衡才站起身，对一旁看得有些发怔的肖艳秋说：“让他睡吧，醒了喂点姜汤。”
“顾同志，今天……谢谢你。”肖艳秋由衷地道谢。
顾衡摇了摇头，目光最后落在肖春生沉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肖家。湿透的大衣下摆，在地上拖出一道淡淡的水痕。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一个地方——叶国华家。他知道，叶家有些门路，或许能打听到些什么。
叶国华正因为白天的事义愤填膺，在家里坐立不安，看到顾衡来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哥！你知不知道春生哥他……”
“我知道。”顾衡打断他，声音冷冽，“让你爸帮忙打听一下，今天去征兵处那个穿中山装的人是谁，谁让他去的。”
叶国华被他表哥眼中罕见的冷意慑住了，连忙点头：“我这就去问！”
顾衡没有多留，离开了叶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雨水洗过的空气带着凉意。他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身影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孤直而冷硬。
他需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这不是简单的审查，而是有针对性的阻拦。肖春生的家庭背景清白，本人更是优秀突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挡住了谁的路。
接下来的两天，肖春生发起了低烧，时睡时醒。他变得有些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天空，眼神空茫。梦想骤然碎裂的打击，对于一向顺风顺水的他来说，实在太大了。
叶国华和陈宏军来看他，试图逗他开心，他也只是勉强扯扯嘴角。贺红玲也来了，带着她熬的粥，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肖春生也只是礼貌地道谢，眼神并没有多少光彩。
齐天来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都感受到了肖春生的变化，那层耀眼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心疼和无措。
只有顾衡来的那次，情况有些不同。
顾衡是在傍晚来的，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肖春生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
“醒了？”顾衡走进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肖春生转过头，看到是他，眼睛里似乎有微光动了一下，又很快沉寂下去：“顾衡哥。”
顾衡把油纸包放在他床头，打开，里面是几块还冒着热气的、金黄的豌豆黄。“吃点东西。”
肖春生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顾衡没劝他，只是在他床边坐下，拿起一块豌豆黄，递到他嘴边，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吃了。”
肖春生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递到嘴边的点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甜糯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似乎驱散了一点胸口的滞闷。
他吃完一块，顾衡又递上一块温水。
看着他喝完水，顾衡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肖春生耳中：“当兵不是唯一的出路。”
肖春生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在对上顾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话堵在了喉咙里。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顾衡看着他，眼神专注而认真，“趴下了，才是真的输了。”
他的话很简单，没有华丽的安慰，没有空洞的鼓励，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肖春生混沌的心上。趴下了，才是真的输了……是啊，他肖春生就这么认输了吗？
他看着顾衡，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虽然还有些红肿，却慢慢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顾衡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拿起一块豌豆黄，递给他。
这一次，肖春生接了过来，自己咬着吃了起来，虽然动作还有些慢，但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样子。
肖艳秋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他们这么多人劝了这么久，都比不上顾衡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第三天，叶国华那边终于有了消息。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肖家，把顾衡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愤慨：“哥，查到了！是街道那个新来的副主任，姓王的！听说他小舅子也想当兵，名额有限，他就……他就把春生哥给顶了！”
顾衡眼神骤然一冷，像淬了冰。“王副主任？”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让旁边的叶国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对！就是他搞的鬼！”叶国华义愤填膺，“太欺负人了！我们找他说理去！”
顾衡抬手，阻止了他冲动的提议。他的目光越过叶国华，看向院子里那个正尝试着下地走动、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少年身影。
“这件事，我来处理。”顾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不要插手，也别告诉春生。”
叶国华看着他表哥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隐约觉得，那个姓王的副主任，可能要倒大霉了。
顾衡转身离开，背影在春日渐暖的阳光下，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他的海，被人无故泼了脏水，蒙了尘埃。那么，他就必须让那泼水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护海的人，已然亮出了他冰冷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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