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生提前归队的决定,像一块石头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激起了层层波澜。
肖艳秋拗不过弟弟眼神里的决绝,加上他搬出了“紧急任务”这个无法核实也无法反驳的理由,只得忧心忡忡地去邮局发了电报。回电很快,部队批准了他的申请。
消息传开,叶国华第一个冲到肖家,满脸不解和失落:“春生哥!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什么任务这么急?不能等假期结束吗?”
肖春生正在低头整理他那不多的行装,把军装一件件仔细抚平,叠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部队的事,别多问。”
叶国华被他这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有些委屈,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随后进来的陈宏军轻轻拉住了。陈宏军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肖春生紧绷的侧脸和比离开时更加消瘦的轮廓上,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平静表面下的异常。他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说:“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肖春生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齐天也来了,他没多话,只是塞给肖春生一包自己弄来的好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保重。有啥事,捎个信儿。”
最不甘的是贺红玲。她几乎是冲进肖家的,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妆容,却也掩不住那份仓皇和受伤。“春生!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她眼圈微红,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望着他。她固执地认为,是肖春生察觉了她的心意,却又无法回应,才选择逃避。
肖春生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隔绝了所有情绪的疲惫和疏离。“不是因为你,红玲。”他顿了顿,补充道,“是部队的命令。”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贺红玲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肖春生那双似乎一夜之间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靠近过他。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攫住了她。
在一片不解、担忧和失落的目光中,肖春生几乎是数着时间度过离开前的最后两天。他尽可能地待在家里,避免外出,更避免去任何可能遇到那个人的地方。他像一只受惊的蚌,紧紧闭合着自己的外壳,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尤其是那轮沉默却无处不在的月亮。
然而,顾衡始终没有出现。
没有阻拦,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声告别。这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沉默,比任何形式的逼迫都更让肖春生感到不安。他宁愿顾衡像那天在城墙根下一样,强势地、不容置疑地出现在他面前,至少那样,他还可以愤怒,可以反抗。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打在了空处,只剩下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出发的清晨,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和两年前他离开时那个晴朗的早晨截然不同。气氛也沉闷得多。没有喧天的锣鼓,只有肖艳秋红着眼圈的叮嘱,叶国华、陈宏军他们沉默的送行。
肖春生背着行囊,站在胡同口,等待着来接他去火车站的车。雨丝打湿了他的帽檐和肩章,带来冰凉的触感。他微微松了口气,只要上了车,离开了这里,他就能……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湿漉漉的街道,停在了胡同口对面。车窗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但那独特的气场,让肖春生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伞先探了出来,撑开,隔绝了绵绵雨丝。然后,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身影,迈步下车。
是顾衡。
他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打扮,神情淡漠,隔着一条不宽的街道,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那目光,穿过雨幕,穿过送行的人群,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肖春生身上。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肖春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行囊的带子,指节泛白。
他来了。
他还是来了。
以一种如此平静,却又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
叶国华等人也看到了顾衡,都有些意外,但碍于顾衡平日的气场,没人敢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下意识地安静下来。
顾衡没有走过来。他就那样站在车边,撑着伞,静静地看着肖春生。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那目光却像最坚韧的丝线,缠绕上来,一层又一层,将他牢牢捆缚。
肖春生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他想移开视线,想转身就走,想对着那该死的平静吼叫,质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下,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来接他的吉普车终于到了,按响了喇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肖艳秋推了推他:“春生,车来了。”
肖春生猛地回过神,几乎是逃离般地,仓促地对着送行的众人挥了挥手,哑声说了句“我走了”,便低着头,快步走向吉普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自始至终,没敢再看向街对面一眼。
吉普车引擎轰鸣,缓缓启动。
肖春生靠在座椅上,紧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一直追随着车辆,直到拐过街角,彻底消失。
他成功了。他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失落?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狠狠亲吻过的、肿胀的错觉。
他知道,有些东西,他带不走。比如那道沉默却如影随形的目光,比如那个混乱而灼热的吻,比如心底那片被彻底搅乱、再也无法恢复平静的海。
顾衡站在原地,看着吉普车消失在雨幕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缓缓收起伞,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
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黑暗而势在必得的波澜。
逃?
他的小海,似乎还没有明白。
既然月亮已经认定了这片海,那么无论海如何奔腾,如何试图逃离,终究,还是在月光的笼罩之下。
月锁归舟,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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