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生的脚踝伤，像一根无形的线，将陈宏军更紧地系在了他的身边。
那晚之后，陈宏军几乎成了肖春生家的常驻人口。他每天一大早就过来，带着从早点摊子上买的豆浆油条，或者自己在家熬好的、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他会仔细检查肖春生的脚踝消肿情况，笨拙但极其耐心地帮他换药，用不太熟练的手法重新包扎。
“宏军，你这手法快赶上卫生员了。”肖春生有时会笑着打趣他，任由陈宏军摆弄自己的脚。
陈宏军只是抿着嘴，推推眼镜，并不答话，耳根却悄悄泛红。他能感觉到肖春生目光落在自己发顶，那目光让他心跳失序，手下动作愈发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下午，若是阳光好，陈宏军会扶着肖春生到院子里晒太阳。他会把肖春生那把旧藤椅搬出来，垫上厚厚的垫子，然后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两人有时闲聊，有时就只是安静地待着。肖春生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枣树枝桠发呆，陈宏军则捧着一本书，但书页常常很久都不翻动一页，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那人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因为调整坐姿而发出的细微声响上。
这种近乎琐碎的照料，填补了肖春生因伤被困家中的烦闷，也让陈宏军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和价值感。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游离在核心圈子边缘的“陈宏军”，而是被需要的，不可或缺的。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下午，叶国华和贺红玲一起来看肖春生。贺红玲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瞬间点亮了有些灰扑扑的院落。她带来了几个苹果，洗好了放在搪瓷盘里，红艳艳的，十分惹眼。
“春生，你好点了没？”贺红玲的声音清脆，带着她特有的娇憨和直接，她自然地坐在藤椅的扶手上，低头查看肖春生的脚踝。
“好多了，多亏宏军照顾得周到。”肖春生笑着，目光扫过贺红玲明媚的脸庞，又落在她带来的苹果上，“这苹果不错。”
“那当然，我特意挑的。”贺红玲拿起一个最大的，塞到肖春生手里，然后又拿起一个，顺手递向旁边的陈宏军，“宏军，你也吃。”
陈宏军接过苹果，低声道了谢。他看着贺红玲和肖春生之间那种自然而亲昵的互动，看着她几乎挨着肖春生坐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开来。他握着那个红得刺目的苹果，指节有些发白。
叶国华大大咧咧地拖了把椅子坐下，开始眉飞色舞地讲外面的新鲜事，冰场上谁和谁又杠上了，哪里又能弄到新的内部电影票了。肖春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问两句。
贺红玲的目光则大多时间停留在肖春生身上，偶尔被他逗笑，便发出清脆如铃铛般的笑声。那笑声在陈宏军听来，格外刺耳。
他沉默地坐在小马扎上，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背景板。他们谈论的世界，热闹、鲜活，充满了肖春生式的张扬与不羁，那是他无法融入，也从未真正属于过的世界。而贺红玲，她就像那个世界的公主，如此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肖春生身边最耀眼的位置。
一种混合着自卑、嫉妒和失落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对了，春生，”叶国华话锋一转，“过两天文化宫有个诗歌朗诵会，听说挺热闹的，红玲也去，可惜你这脚……”
“我去不了，你们去玩吧。”肖春生摆摆手，显得不太在意。
贺红玲却接口道：“你不去多没意思。要不……我们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坐坐？反正就是大家一起读读诗，聊聊天。”
肖春生还没回答，陈宏军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春生哥的脚不能多走动，医生说要静养。”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防御的姿态看向贺红玲。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贺红玲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看向陈宏军。叶国华也愣了一下，随即打圆场：“对对对，静养要紧。那朗诵会就算了，等春生好了再说。”
肖春生看了看陈宏军，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但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关心自己的伤，便笑了笑：“宏军说得对，你们去玩吧，别管我。”
贺红玲没再坚持，但看向陈宏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又坐了一会儿，叶国华和贺红玲便起身告辞。肖春生让陈宏军送送他们。
送到院门口，贺红玲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跟在后面的陈宏军，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锐利：“宏军，你对春生……可真上心。”
陈宏军心里一紧，推了推眼镜，避开她的视线：“春生哥对我好，我照顾他是应该的。”
“是吗？”贺红玲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是兄弟情分就好。”她说完，不等陈宏军反应，便转身和叶国华一起离开了。
陈宏军僵在原地，只觉得贺红玲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入了他最隐秘的痛处。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他那份见不得光的心思了？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肖春生正试图自己拄着东西单脚站起来。
“你干嘛？”陈宏军急忙冲过去扶住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
“我想进去拿本书。”肖春生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
“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拿！”陈宏军几乎是抢着说，他把肖春生按回藤椅上，“你就不能好好待着吗？万一再摔一下怎么办？”
他的语气又急又冲，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控制欲。肖春生皱起了眉，打量着他：“宏军，你怎么了？从刚才就不对劲。红玲跟你说什么了？”
听到“红玲”两个字，陈宏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她能跟我说什么！她跟你才是一路人！热闹，风光，走到哪儿都是焦点！我算什么？我就活该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你后面，看着你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着，脸因为激动而涨红。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出了绝不该说的话。
肖春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陈宏军，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困惑：“宏军，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影子？国华和红玲是我们的朋友，你今天是怎么了？”
朋友？陈宏军在心底惨笑。他不想只做朋友，他厌恶肖春生把贺红玲和他归为“一路人”，那仿佛在他和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对不起，春生哥。”陈宏军颓然地低下头，所有的气势瞬间泄尽，又变回了那个怯懦的陈宏军，“我……我可能是有点累了。我去给你拿书。”
他逃也似的冲进了屋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恐惧和后悔淹没了他。他差点就暴露了，差点就把那丑陋的、不容于世的心思摊开在肖春生面前。如果那样，肖春生会怎么看他？一定会觉得他恶心，一定会把他推开，远远的。
他不能失去肖春生。哪怕只是以“兄弟”的身份守在他身边，也远比彻底失去要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书架上胡乱抽了一本书，走回院子。
肖春生还坐在藤椅里，脸色不太好看，看着他，欲言又止。
陈宏军把书递过去，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春生哥，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担心你的脚。”
肖春生沉默地接过书，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陈宏军苍白而忐忑的脸，终究是叹了口气。他了解陈宏军的敏感和自卑，或许是他刚才和红玲他们的互动，无意中刺激到了他。
“行了，没事了。”肖春生放缓了语气，试图打破僵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来，坐这儿，这本书我记得你之前说想看，一起看吧。”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陈宏军在藤椅上让出了一点点位置。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陈宏军的心瞬间从冰窟被拉回了暖阳。春生哥没有厌恶他，没有赶他走，甚至还邀请他共享一个座位。
他小心翼翼地坐过去，藤椅不大，两个成年男性坐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腿靠着腿。隔着厚厚的棉裤，陈宏军依然能感受到肖春生身体传来的温热。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僵硬地坐着，不敢动弹，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两人相贴的那一小片区域。他能闻到肖春生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杂着一点药膏的气息。
肖春生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翻开着书页，偶尔指着某一段落点评两句。他的声音很近，呼吸拂过陈宏军的耳廓。
陈宏军根本看不进一个字。他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啸。刚才的嫉妒、恐慌、自卑，此刻都被这近距离接触带来的巨大幸福和眩晕感冲散了。他甚至卑鄙地希望，肖春生的脚伤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他就能一直拥有这段独处的、被他依赖的时光。
然而，裂痕已经产生。贺红玲审视的目光，他自己失控的言语，都在提醒他，这份隐秘的感情如同走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在院子里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亲密无间。
但陈宏军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对肖春生那份扭曲而炽热的爱恋，在经历了这次小小的爆发和安抚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在心底积蓄着更危险的能量。
他贪恋着身旁的温暖，却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份温暖，或许终有一天，会将他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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