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肖春生和陈宏军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却坚厚的墙。
肖春生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陈宏军。他去冰场的次数少了,即使去,也多半是和叶国华、贺红玲他们在一起,人群熙攘,谈笑风生,仿佛那个昏暗房间里的告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他不再主动去找陈宏军,偶尔陈宏军鼓起勇气上门,他也总是借口有事,匆匆出门,或者拉上叶国华作陪,让任何可能的独处都消弭于无形。
他的态度并非厌恶或斥责,而是一种冷静的、保持距离的疏远。这比直接的愤怒更让陈宏军痛苦。他宁愿肖春生打他骂他,那样至少证明他的感情在对方心里激起了强烈的波澜,无论是正是负。可现在,肖春生用一种近乎“无视”的方式,将他连同他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一起轻轻搁置、隔离了。这无声地宣告着:你和你的一切,对我而言,不再重要,甚至不值得浪费情绪。
陈宏军迅速地消瘦下去,眼镜后的双眼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而沉寂。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像个真正的影子,在更远的距离外,贪婪地、绝望地捕捉着肖春生的身影。他看到肖春生和贺红玲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头几乎挨在一起;他看到肖春生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汗水在阳光下闪烁;他看到肖春生和兄弟们勾肩搭背,笑声爽朗依旧……那些都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是他亲手推开的世界。
悔恨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恨自己的冲动,恨那无法控制的告白,将最后一点可以待在肖春生身边的资格也彻底葬送。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冬季征兵开始了。
参军,对于他们这些大院子弟而言,是一条既光荣又顺理成章的道路,是淬炼成钢的熔炉,是建功立业的起点。冰场上的顽主们,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投身行伍,将青春和热血洒向更广阔的天地。
肖春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这不仅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更像是一条逃离眼下复杂局面的出路。那纷乱的感情纠葛,陈宏军那双绝望的眼睛,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渴望那片绿色的军营,渴望那种简单、纯粹、靠实力说话的生活。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呼吸,可以做回那个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肖春生。
体检,政审……一切顺利。肖春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入伍通知名单上。
消息传来,叶国华兴奋地捶着肖春生的胸口,嚷嚷着到了部队也要当最牛的兵。贺红玲看着他,眼神里有骄傲,有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或许隐隐感觉到,肖春生的离开,不仅仅是为了梦想。
陈宏军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他站在街道居委会门口那张红榜前,看着“肖春生”三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字,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他远去。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被欺负、被嘲笑时都更甚。
春生哥要走了。要去一个他再也看不到、触不到的地方。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所有的麻木和绝望。他猛地转身,发疯似的朝着肖春生家跑去。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必须见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只是最后一眼,哪怕得到的依旧是冰冷的拒绝!
他冲到肖春生家门口,院门虚掩着。他听到里面传来叶国华、贺红玲等人的说笑声,他们在为肖春生饯行。陈宏军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天堑。他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出现,更没有勇气面对肖春生可能投来的、疏离的目光。
他像一尊雕塑,僵立在寒冷的北风里,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肖春生带着笑意的声音,心如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叶国华和贺红玲等人说笑着走了出来。看到门口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陈宏军,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说笑声戛然而止。
叶国华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贺红玲轻轻拉了一下。贺红玲看了陈宏军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疏离。她什么也没说,拉着叶国华和其他人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正在收拾东西的肖春生。
陈宏军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肖春生正背对着他,整理着几件准备带走的旧军装(他父亲留下的)。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陈宏军,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来了。”
平淡得像是在招呼一个普通的、许久未见的邻居。
这态度让陈宏军最后一点力气也几乎流失殆尽。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肖春生看着他这副样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过身,正对着他:“我后天走。”
“……我知道。”陈宏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春生哥……”陈宏军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为他的感情,为他的困扰,为他带来的一切麻烦。
肖春生看着他的眼泪,心里并不好受。他讨厌这种黏稠的、充满痛苦的情绪。他更希望陈宏军能像叶国华那样,给他一个拥抱,说一句“到了部队好好干”。
“没什么对不起的。”肖春生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静,“路都是自己选的。我去当兵,是我想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说道:“宏军,你也该往前看了。有些事,……不该想的,就别再想了。好好复习,考大学,你有那个脑子,别浪费了。”
这是他最后的劝诫,也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善意和……划清界限。
陈宏军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听懂了肖春生的言外之意——放下,忘记,然后,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知道,这或许是注定的结局。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疼痛还是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我……我会的。”陈宏军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春生哥……你在部队,一定要好好的……注意安全……”
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作这最苍白无力的叮嘱。
肖春生看着他,点了点头:“嗯,你也是。”
再无话可说。
陈宏军知道,他该走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肖春生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逃离了这个让他心碎欲裂的地方。
他一路跑着,泪水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刺痛着脸颊。他知道,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束光。
出发那天,北京站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一个个胸戴大红花的年轻面孔,在与亲人依依惜别。
肖春生穿着略显宽大的新军装,身姿笔挺,在送行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叶国华用力抱着他,贺红玲红着眼圈,递给他一个精心准备的笔记本。肖春生笑着,回应着大家的祝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向站台远处的一个角落。
陈宏军站在那里,隔着汹涌的人潮,静静地望着他。他没有上前,也没有挥手,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棵孤独的、即将枯萎的树。
肖春生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向那边。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
“保重——!” “写信回来——!” 送行的人群爆发出最后的呼喊。
肖春生从车窗探出身子,用力挥着手,告别他的朋友,告别他的青春,告别这座充满回忆的城。
列车加速,站台、人群、城市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肖春生坐回座位,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荒凉的北方原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将所有复杂的、理不清的情绪,都留在了身后。
而在空荡荡的站台上,人群早已散去。陈宏军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在他单薄的身上。
他伸出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本破旧的《普希金诗选》,那是他从那间储藏室里偷偷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小块从肖春生那件旧军装上偷偷剪下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角。
他紧紧攥着那小块布料,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寒冷。
长城内外,已是两个世界。
他失去了他的太阳,他的世界,从此只剩下漫长的寒冬。
而踏上军列的肖春生,在经历了最初的离愁别绪后,很快被部队火热的生活所吸引。高强度的训练,严明的纪律,战友之间简单直接的情谊,都让他如鱼得水。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其中,努力表现,追求卓越。他似乎真的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包括那个在站台角落,用尽生命最后的热量凝视他的身影。
他偶尔会收到叶国华、贺红玲的来信,讲述着四九城里的新鲜事。他也会回信,笔触轻松,充满对部队生活的描述和向往。他从未在信里问起过陈宏军,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他站在军营的操场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觉得心胸前所未有的开阔。他以为,他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份沉重的、不该存在的感情羁绊。
他却不知道,有些烙印,一旦刻下,便永难磨灭。长城隔开的,只是地理的距离,却隔不断那已经在另一个人心底生根发芽、与血肉长在一起的执念。
陈宏军的故事,并未因肖春生的离开而结束。那绝望的爱恋,在失去目标的虚空里,会发酵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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