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生被安置在部队医院的单人病房。最初的几天,他大多时间都在昏睡,麻药和伤痛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当他彻底清醒,不得不直面这残酷的现实时,那种沉郁和死寂,让每一个前来探视的人都感到心惊。
叶国华和贺红玲来了,带着水果和营养品。叶国华试图用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但肖春生只是牵了牵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贺红玲看着他消瘦苍白的脸,看着他躺在床上无法自如活动的样子,眼圈红了又红,最终也只是默默削了个苹果,递到他手里,轻声说:“春生,会好的。”
肖春生接过苹果,低声道谢,没有看她。他知道他们的关心是真心的,但他此刻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同情。他需要的是时间,来消化这从天而降的噩运,来重新认识这个残破的自己。
他拒绝了很多访客,包括一些老战友和街坊邻居。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着伤口。
只有一个人,他无法拒绝,或者说,那个人以一种他无法驱赶的方式,固执地渗透进了他这片自我放逐的领地——陈宏军。
陈宏军是在肖春生情况稳定后,才鼓起勇气,提着熬了几个小时的骨头汤,出现在病房门口的。他敲门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来。”肖春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陈宏军推开门,逆着光,看到肖春生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侧脸线条依旧硬朗,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
“春生哥……”陈宏军的声音干涩,心跳如擂鼓。他害怕看到肖春生厌恶的眼神,害怕听到驱逐的话语。
肖春生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淡淡的,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是你啊。”
这平静的反应,让陈宏军心里更是一酸。他宁愿肖春生骂他,赶他走,也好过这种彻底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漠然。
“我……我熬了点汤,医生说喝这个对恢复好。”陈宏军走上前,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拘谨又局促。
肖春生看了一眼那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桶,又看了看陈宏军。眼前的陈宏军,比他记忆中更加清瘦,眼镜后的眼睛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脸色也不太好,显然这段时间也过得并不轻松。
“谢谢。”肖春生最终还是低声道了谢。他无法对这样的善意冷脸相对,尤其是在他众叛亲离(他自己感觉)的此刻。
得到这两个字,陈宏军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连忙打开保温桶,盛出一小碗,递到肖春生面前:“趁热喝点吧。”
肖春生没有多少胃口,但在陈宏军那近乎恳求的目光下,他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地喝着。汤熬得很浓,很香,带着家的味道,是他躺在病床上这些天,吃过的最有烟火气的食物。
陈宏军就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喝,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他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疼如同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的春生哥,何时这样脆弱过?
但同时,内心深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一个卑劣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推开你了。他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搀扶,他失去了翱翔的翅膀,而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他,触碰他,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这念头刚一升起,陈宏军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鄙夷和恶心。他怎么可以这样想?他怎么可以因为春生哥的伤痛而窃喜?他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惩罚自己这肮脏的心思。
于是,这种鄙夷转化成了更强烈的、近乎赎罪般的奉献欲。他要对春生哥更好,更尽心尽力,以此来弥补自己那一瞬间的卑劣。
从那天起,陈宏军成了医院的常客,几乎取代了护工的大部分工作。他每天准时出现,带来精心准备的饭菜,帮着肖春生擦洗身体,按摩因为卧床而有些僵硬的肌肉,甚至扶着肖春生去厕所。
最初,肖春生是抗拒的。尤其是擦身和如厕这类极其私密的事情,让他感到难堪和屈辱。他习惯了强大,习惯了照顾别人,无法忍受自己像个废人一样被如此伺候,尤其是被陈宏军——这个他曾刻意疏远的人。
“我自己来。”他总是这样说,试图推开陈宏军的手。
但陈宏军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固执。“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乱动,腰受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手上动作温柔而坚定,不给肖春生拒绝的余地。
他的触碰极其小心,仿佛肖春生是一件易碎的琉璃。指尖掠过皮肤,带着温热的毛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肖春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屏息,他的小心翼翼。那不是护工式的机械,而是充满了情感的、近乎虔诚的侍奉。
肖春生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抵抗。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屈辱,是无奈,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暖流。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的,竟然是这个他曾经想要彻底划清界限的人。
真正的考验是复健。
当医生宣布肖春生可以开始进行恢复性训练时,意味着更漫长、更痛苦的历程开始了。他的腰部神经受损,双腿力量减弱,平衡感也大不如前。最简单的站立、迈步,对他而言都如同攀登天堑。
复健室里,肖春生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病号服。他双手死死抓着平行杠,试图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身体撑起来,让双脚承受重量。每一次尝试,腰部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双腿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往往坚持不了几秒钟,就重重地跌坐回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挫败感和身体的痛苦,几乎要将他逼疯。他狠狠一拳砸在平行杠上,指关节瞬间红肿。
“春生哥!别这样!”一直守在旁边的陈宏军立刻冲上前,心疼地抓住他的手,查看伤势。他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痛楚,仿佛那拳头是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滚开!”肖春生正处于极度的暴躁和自弃中,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不用你管!”
陈宏军被甩得一个趔趄,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固执地又站回原地,红着眼睛看着肖春生,声音带着哽咽:“春生哥,慢慢来,我们慢慢来……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心疼和鼓励。他看着肖春生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不甘的火焰和绝望的灰烬,陈宏军的心也跟着一次次被撕裂。
他恨不得能代替他承受这一切。他蹲下身,不顾肖春生的抗拒,强行帮他按摩着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的小腿肌肉,动作轻柔而坚定。
“别碰我!”肖春生低吼。
陈宏军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砸在肖春生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感受到那冰凉的湿意,肖春生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陈宏军乌黑的发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听着他压抑的、细碎的哽咽,胸腔里那股狂暴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动容。
这个人,在他最风光的时候,被他推开;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却不离不弃。他甚至对自己吼叫、甩开他,他也只是默默承受,然后更加细心地照料他。
肖春生不是铁石心肠。他或许无法接受陈宏军那份特殊的感情,但他无法否认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付出。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极其艰难地,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迟疑和生疏,放在了陈宏军的头上,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对不起。”肖春生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陈宏军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镜片一片模糊。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春生哥……在向他道歉?
肖春生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点。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扶我起来,我再试一次。”
陈宏军愣了两秒,随即巨大的狂喜和酸楚涌上心头。他连忙擦干眼泪,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肖春生,将他所有的重量都承担在自己并不算强壮的肩膀上。
“好,春生哥,我们再来。”
那一刻,陈宏军觉得,即使永远这样下去,即使春生哥永远无法完全康复,只要能这样陪在他身边,支撑着他,被他需要着,他也就……别无所求了。那卑劣的窃喜早已被汹涌的心疼和此刻的感动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欲。
肖春生倚靠着陈宏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看着复健室窗外那片小小的、却依旧湛蓝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片废墟之上,似乎……也并非全无希望。
至少,还有一个人,在陪着他,一起跋涉这漫长的、痛苦的复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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