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渔船依然随浪起伏不定,钨丝灯的滋声时隐时现,世界本该是静谧的,但仿佛只要他们在对视,每一把枪就在发出换弹和上膛的声音,每一双军靴也会在泥泞中一遍遍踏出粘稠的水声。
德米特里问她:“你还记得我们是为什么而战的吗?”
“别来这套,回答我的问题。”
“法因娜,应该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即便它分崩离析,它也依然存在,我们一起为了它在战场上和死亡共呼吸了五年,我们为了它把自己变成野兽,我们为了它付出我们身为人的一切,我不相信你会把它忘记,我需要你告诉我,”德米特里一字一顿地重复,“我需要你来告诉我。”
“革命和苏联都已经结束了,”法因娜放缓了声音,但她依然坚定且冷漠,“现在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时代。”
“革命没有结束,是苏联背叛了革命,两代领导人亲手毁掉了一切,我们成为了被欺骗和背叛的人民,但是革命没有结束,革命也不该结束。”
法因娜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谈论政治。”
德米特里的眼神变了,转瞬之间,他的平静被一种更深的情感打破,讥讽、愤怒,抑或是面对矫饰的不屑,他提高声音:“你是最应该谈论这些的人,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日本,你出生在它身边,你的父母和祖辈因它而死,你因为它流亡苏联,最后又为它走上战场,时至今日,你居然想在我的面前装聋作哑?”
她应该及时做出反应,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法因娜很清楚自己没有和德米特里提起过自己的童年或者曾经,而她从八岁走进苏联的时候开始,就应该是一个失去姓氏的流亡孤儿,她不明白德米特里为什么会提起这些,也无法肯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隐秘的往事在东京湾一艘最不起眼的渔船上悄然露出半只眼睛,窥视着十五年来始终佯装自己忘记了一切的女性。
法因娜咽了口唾沫,她冰冷的手指再度摸向后腰的马卡洛夫,但德米特里对她这样的举动嗤之以鼻。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把枪:“你的父母,还有祖父祖母,都死于一把枪,不是吗?在你出生之后一年,东京大学爆发了革命,医学生为了对抗不公平的体制率先点燃了那把火,随后这把火烧得越来越旺,不止是东大,其他学生也加入了这场斗争,他们罢课,对峙,以至于内阁接受了集体谈判,最后这场斗争被警视厅机动队以暴力形式解除了。”
“德米特里……”她想阻止他,但所有的词句都在此刻失效,她在成年后逐渐从新闻和故事里独自摸索出了真相的脉络,但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有将它们吞入肚中绝口不提的责任。这是她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对这些事务的评判。
他还在继续说下去:“而你的母亲,东京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在次年就“车祸去世”了,谁都知道那是一场清算,你母亲是个清白的学者,她的思想是□□的,但她反对暴力斗争,认为东大学生的这次反抗是一次理想失控的革命,她想要告诉学生,斗争应该在结合现实的情况下去继续,但这一切都因为她被清算而彻底结束。”
他冷笑了一声:“你的父亲和你的祖父母呢?76年,洛克希德事件爆发,日本政坛动荡,你祖父母的公司被发现向□□提供资金,你的父母和你的祖父都是苏联人,他们也同样被清算了,我们不论过程,但你很清楚,日本和美国一起杀死了他们……”
“法因娜,你旧姓西园寺,那是你奶奶的姓。”
“德米特里!”
痛意。比尖刀剜入皮肉更甚的痛意。她的本能告诉她,她不能再让他继续说下。她低吼着他的名字将他扑倒在地,但却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声音。
“而你回到日本!加入了SAT!成为了公安的爪牙!”
她双手握紧对着德米特里砸下一拳,德米特里曲起膝盖顶向她的腹部,她受击,却依然给了他下一拳,血液横飞之间,她对着他怒斥:“闭嘴!别来评判我的过去和现在!”
“所有的失序都被怪罪于理想,人们冷眼旁观它!而你呢?”德米特里蹬地回击她一拳,随后一把拽过她的衣领,迫使她血红的双眼逼近自己的,他睁大双眼,问她:“你呢?你不只是忘记自己亲人的死,不只是冷眼旁观,你甚至加入了SAT,一个会听令冲进学校逮捕学生的组织,你成为公安的爪牙,即便当年就是公安杀死了你的亲人们!”
她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些话的:“那些都已经结束了,她们和理想一起死在日本,她们付出了代价,而我也为苏联付出了我的代价!所有恩怨都已两清!你不要来评判我的做法!”
“代价?不,法因娜,这些是不会结束的,否则你就不会事到如今还要站在我的面前!一之濑不是我杀的!他的死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都可以知道你的过去,日本公安难道查不出来吗?”
“清醒一点!”德米特里伸手抓住她的后脑,迫使她停留在这里用震颤的瞳孔继续面对他接下来的话语:“栽赃你、污蔑你,想杀死你的,都是你现在所效忠的警视厅!或者是警视厅身后这个庞大又受他国掣肘的国家!就像当年杀死你所有亲人那样!我们身上流的是红色的血!你是个在资本主义国家被归罪和驱逐的苏联人!我们是冷战的弃儿,永远的败者,历史的尘埃!”
充血的鼻腔只需要一次呼吸,就会有粘稠猩红的液体滴落。法因娜感受那抽动,一瞬间,她似乎只记得这样呼吸着。
德米特里松开了她,他们似乎还在对视,但那深沉而哀伤的气味一经弥漫,就只会经久不息,他的哀悯在瞳孔深处凝结成一个点,使他沙哑的声音稍显柔和:“而我,我不会做永远的败者,也不会像你一样以为代价已经还清,所以掩耳盗铃地去追求平静的生活,我会一直战斗下去,不管我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直到我死,或资本的时代结束。”
暗昧的光线分割明暗,灰色的眼睛吐出这句话,并表露出了让她熟悉的坚决。她想起那封足以劈开她人生的信件,想起湾岸边与祖母乘车掠过的每一缕海风。波浪还在他们的身下起伏,似乎她只需俯身贴面,就能与十五年前的亡人对话。
奶奶。你明明对我说过。
耳鸣与阵痛席卷她,仿佛那个时代正在她的体内行经。
你向我保证,我们血脉相融,但这些因果不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成为我的原罪。你说你希望我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即便它更庸常。
法因娜想起从阿富汗返回苏联之后,面对即将解体的国家和日渐萧条的社会,她囿于战争带给她身体的强烈后遗症,终日躲在房间里迷茫踱步,当伏特加的空瓶都要在柜台前堆叠成山,她偶然看见了衣柜底下那封她几年来根本不敢打开复看的信,那封来自祖母的遗书使她下定决心,要回到童年与她们共度所有时光的地方,去过她所说的“普通人的生活”。
等她从纳霍德卡港乘船至新泻,走过和当年同样的路回到日本时,巷子里正播放一首来自流行文化的歌曲,而当时的她半懂不懂,只对那歌曲感到新奇和陌生。
它有着最深邃的哀伤和对已破灭之物的追悼。它在风中猎猎,唱出一封遗书:
你啊,我要你说一个永不破灭的谎言,永远都不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曾经的梦想,难道不是你让我望见的吗?
重伤的野兽用尽最后的力气仍要龇牙反抗。
那就说谎吧,用谎言来代替永别的悲伤,用谎言代替无限难堪的现实。
你啊,请你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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